四下闃靜,唯有火燭燃噼,星泉發現郎君雖睜著眼,目中卻不曾聚光,好似隱著潮霧,濛濛一片,偏離平日裡的陰冷尖銳,顯得有些寬和與疲憊。
星泉也不由覺得目中潮淚濕潤,他都已許久沒見過這樣的郎君了,過往郎君性子再陰晴不定,那也有晴的時候,哪如現今這般時時繃緊,不曾鬆懈,他不知多少次擔憂郎君會就此病倒。
可郎君一直不曾倒下,只是一味的冰冷病態,這並不算好事,他聽聞往往是這種精神強硬的人,一旦倒下便更容易藥石罔效。
郎君現在能流露出些許情緒,他竟覺得松一口氣。
他默默退下為郎君掩好門,不擾了郎君難得外放的情緒。
沈遐洲似緩了很久才將信仔細收起,再抬起臉時,他的眼尾雖仍有潮意,但那雙眼卻似染上了一重夜色的幽暗,毫不掩飾的殺性,同他俊美的外表交融得好似個什麼也不在乎的惡鬼。
翌日,星泉發現他家郎君非但沒有好轉的跡象,反變本加厲地行事瘋狂,他的手從朝堂伸至了域外,綢緞、茶葉、石蜜等物源源不斷地從中原地帶運至蜀中一帶,再經由蜀地運往域外,賺得的諸多錢財皆用於他商隊的擴大。
說是商隊,但這些都是早年他在蜀地剿匪時充盈的部曲,等同私兵,他有自己的商道,鮮卑、匈奴等部同大綏邊境的訊息時時能傳至他的耳中。
是年九月,鮮卑族的慕容部落同上谷、漁陽、遼西等郡摩擦不斷,大綏邊防將領多有死傷,其中就有顧五郎,這顧五郎早前也非是邊地將領,是長公主在時,為抬舉寒門武將,以平丹陽動亂之由,強置換了幾處兵馬。
顧五郎就是那時留守在了邊郡,後陳雍繼位,也有意打壓世家,便忽視了這些變動,而朝中無休止的內鬥,也令那些調往苦寒之地的世家子們回撥無門。
若在平和之時,即便在苦寒之地,這些世家子們也能自己將日子過滋潤了,可數次交鋒下來,外族的蠻人們似也察覺了邊防的薄弱。
一次比一次猛烈的進攻,又有多少本就養尊處優的世家子願豁出性命去拼?
同顧五郎這樣郎君都已是少有,而將領一旦畏了懼了,底下的軍士又能有幾多士氣?
敗仗的訊息不斷傳回洛京,朝堂間非但沒有同仇敵愾,反而越發地針鋒相對,有子弟在邊地的世家一面想將自家的子侄調回,一面又不願就此被寒門武將壓了一頭,尤其上谷、漁陽一帶屬幽州,早前還是陶敬駐守過的,若非是要抬舉這些粗人,他們家中的子弟何故會害了性命?
而陶敬為首的寒門武將也趁機不斷上書彈劾敗仗的將領。
經過一番爭論和妥協,最後的結論是從寒門與世家中各出一個將領,聯合退敵。
事情有了定論,禦座之上的陳雍略帶疲憊地下了朝,他的身子骨已然不見了過往的多病,但眉目中卻多了幾分時隱時現的殘虐,他似乎想壓住,令麵皮一如還是惠王時那樣溫和,可卻抽動得有些駭人,及至入了寢殿,他麵皮上最後的溫態也不見了。
木質物品翻倒的響動自內傳出,他一直在隱忍,從幼時冷宮的受盡冷待到陳蓉養育下的忍氣吞聲,及至如今,他已是萬萬人之上,可仍舊有人膽敢不斷忤逆他,呂良這老匹夫處處與他作對。
他想令沈遐洲死,呂良便非扯出些管冠冕堂皇的由頭來保,他為更驅使陶敬為自己賣命,納陶然入宮,呂良轉頭將自家旁支的女郎也送入宮中,打量他不知這老匹夫的心思,有了皇嗣,他當初用在長公主身上的手段焉知不會重回自己身上?
似想到什麼,陳雍的眉頭又溫淡地舒展開一些,想來呂良也料不到,他既殺不掉沈遐洲,便也用沈遐洲作刀,提出了改制,也不知呂良可曾後悔非要留下沈遐洲與他膈應?
如此想著,朝中爭論帶來的不悅倒也消退不少,他全然不在乎邊地的幾場敗仗,他始終認為域外的那些部族不成氣候,倒是再多死些酒囊飯袋的世家子好。
他輕扣了扣沒經翻倒的桌案,登時有屏住呼吸在不遠隨侍的宮婢上前,將殿內毀亂的器具盡數換上新的。
恰是時,陶然來求見。
陳雍目中劃過一絲興味,朝旁點了點頭,便有人去引陶然入內。
他繼位至今不足一年,並無皇後,三夫人中的貴嬪是為陶然,還有一位呂姓貴人,再往下,九嬪也未滿,皆是願攀附他而送進宮的女郎。
其中陶然無疑是最特殊的存在,早在他未奪帝之時,二人便多有一些合作。
大綏門閥士族之間的傾軋爭奪非始於長公主,自來有之,故而常有因捲入□□招來殺生之禍的名士,長久下來,這些名士分為了明顯的兩派,一派如呂相這般積極入世,一派如陸放一般遠離政治,以探究玄理來超然物外,這也是清談在大綏名士間流行的原因之一。
這類人在這些年來越發地多,陶然便是他於玄思與清談一道上立起的一道旗幟,並不需陶然有多擅長此道,只需令眾人知曉,他並不如長公主那般厭惡此道,並在以“神女”之口強化自己君權神授的同時,向外傳播人放鬆寬容自己的性情皆是可以被理解的,即便是做出一些不穿衣服、不戴帽子的行為。
虛渺境界的追求,五石散光明正大的流行,皆令諸多世家內裡變得更加糜爛。
於他而言,這不過是不破不立,用不了幾年,變法新制選拔的人才便能取代世家的壟斷,實實在在的權柄皆能收歸於手。
許是想著這些,他偏濃鬱的眉眼沖淡了溫雅,瞧著竟有些鬼魅的邪肆。
陶然望一眼,便略帶羞澀地垂頭施禮。
明耀耀的蹙金裙鋪展在淡色氍毹之上,腰間更是墜下各種繁複珠飾,富貴得不像個“神女”,倒像個堆滿錦繡的衣桁。
陳雍雙目像是被刺一般地偏了偏,他實是不知陶然自哪學來的穿衣風格,一經得勢,竟一掃往日的淡雅裝扮,變得越發庸俗。
陳雍皺著眉詢問:“何事?”
陶然噙笑:“得陛下看重,妾得以為陛下料理祭祀事宜,妾想著,今年終歸是陛下登基的第一年,冬至的祭天自然也尤為要緊,可惜妾已為人婦,不能再作祭舞。”
陶然說著,覷了一眼陳雍神情,才上前些地繼續道:“妾有一人選想薦與陛下,這人陛下也識得。”
陳雍抬眼,只聽得陶然口中吐出了一極為熟悉的女郎名諱——
“大司農家的六娘子王靜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