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風眠拉她手坐下,用帕子為她虛拭了眼角,笑她:“我們恣意的六娘子也有哭鼻子的時候?”
“才沒有——”王靜姝不好意思地避了避,她並不曾哭,只是近來經歷的許多事,有些壓在心中的情緒是連父親都難以言明的,反倒是到了一直如母親一般待她的小叔母跟前,還不曾言語,就洶湧了出來。
沈風眠如何不知六娘為何難受,六娘是個有情義的好孩子,正因有情義,才為沈家所受到的難不忿,也正因為有情誼,才對自家逐利行經更羞愧。
然能經世的大族大都如此,六娘也不是不知,只是這一切都恰發生在她在意的人身上。
沈風眠輕笑著輕拍了拍她手,也不消言語,就十分足以撫慰人心。
她引著王靜姝說話,幾番問談間,王靜姝便將知的和能說的都說了。
王靜姝抬眼覷沈風眠有些怔忡和擔憂的神色,又自覺是不是自己說得太過詳實,然她踟躕不過一瞬,先掃去自己臉上的陰霾,揚臉道:“叔母,幾位表哥都不是認命之人,我瞧將來如何還未可知。”
這話卻是不假,若非時局混亂,王瑞又哪會在這時非要擠進去分一杯羹?
許是王靜姝自信的容情太過感染人,倒也令人心底生出些希望來,沈風眠緊蹙的眉頭也淡開些。
見她神情有松,王靜姝便又問:“叔母院中可有什麼缺的?或是需換些新的人手?”
說著,她目光頗淩厲地環視了一週,瞧著越發有些懾人。
可不是,過往六娘子就是府中出了名的不好惹,何況現在府中根本沒有能壓過四房的長輩在,可不就六娘子說了算,這不,她連禁足都自動解了也無有人能管的,何況王斐如還不是真病,現在外人瞧著可是在慢慢地轉好呢,王靜姝可就更有恃無恐了。
沈風眠瞧她氣焰高漲的模樣,不免失笑,“我這兒倒不用你操心,同你阿父一樣,都是做給外頭看的。”
只一句,王靜姝便懂了,叔父與叔母感情好著呢,早前禁足什麼大抵也是想阻大伯父插手自房中的事,而不帶叔母入洛,大抵也是避嫌。
且沈風眠畢竟是沈氏女,沒得自己送到陳雍手中去讓其拿捏自己侄兒們的,如今避得遠遠的才是最好的。
“那叔母日後可別拘著十一郎來尋我玩。”王靜姝眉眼一彎,笑意淌出,她瞧著王聞禮多少有些被這些日子的事影響到,她可不想王聞禮小小年紀就小老頭一樣給自己拘著了。
沈風眠笑而不語,便是不阻攔的意思。
然王靜姝禁足解了後作威作福的日子沒幾日,她阿父竟然轉性地拘起她來了,這是過往十幾年都不曾有的。
她耐著性子幫王斐如整理了數日的文書典籍,瞧出了些不對,這些文典非是王斐如往日愛的經子史集,而多是地方經注,甚至還有漕運與軍儲的往年記冊,除去王氏現今在江淮一帶任官的子弟能拿到的,旁的倒多與他阿父近來前來探望的友人對得上。
她一時有些茫然,不解阿父忽地撿起這些是做什麼?
她阿父的性情她瞭解,性疏且狂,年少成名,曾因被薦任過幾年廬江郡尹丞,後許是覺得無趣,便辭了官,再不曾出過仕。
她阿父這般任性形狀,卻並不曾被指摘,還引得一眾出身士族的貴公子同他有樣學樣,後來便更是長於清談,專研學問,也算是南地士林中的翹楚,頗有影響力,故而,有時大伯對父親也無可奈何。
也正因這樣,她理著入眼可及的一堆堆全是務實的文書,才越發不解。
她不是能憋得住的性子,等到竹苓來報父親那裡來探病的友人走了,也當即起身去送藥。
這藥方也早已換了,就是尋常的補藥,用以配合王斐如對外“好轉”了的病情。
她甫一踏入房中,便被驚了一跳,她阿父姿容憔悴,眼下青黑,卻仍舊撲在一張輿圖跟前。
這不是才有人來探病,她阿父難道便是這般見客的?她阿父雖已是不惑之年,可慣來也是姿儀甚好的名士,不然也不會養刁了她的審美,可這般不修邊幅,她都狐疑她父親是不是真病了。
她喚了一聲,王斐如眼都不抬,甚至抬手做了個止的手勢,便是讓她莫要擾他的意思。
王靜姝梗了一下,不服氣地立在一旁也往那輿圖上瞧。
輿圖足有丈餘,兩張拼在一起的桌案都不足以鋪展,有些垂下,而地下更是散落著一堆圖畫過的圖紙。
足過了好半晌,王斐如才沒甚儀容地癱坐在扶椅上,開口的第一句就足以驚得王靜姝心跳慢了半拍。
他道:“這大綏,怕是要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