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他拉著黃蓉的手尚未放開,一轉頭,笑容立斂,低聲道:“孩子,你不用怕,放心好啦。”扶著她坐在蒲團之上。
黃蓉一生之中從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親雖然愛憐,可是說話行事古裡古怪,平時相處,倒似她是一個平輩好友,父女之愛卻是深藏不露,這時聽了一燈這幾句溫暖之極的話,就像忽然遇到了她從未見過面的親娘,受傷以來的種種痛楚委屈苦忍已久,到這時再也剋制不住,哽咽著哭了出來。
王道一心裡發酸,忙走到一邊掏出布帕給她拭淚。
一燈大師柔聲安慰:“乖孩子,別哭別哭!你身上的痛,伯伯一定給你治好。”哪知他越是說得親切,黃蓉心中百感交集,哭得越是厲害,到後來抽抽噎噎的竟是沒有止歇。
只聽一燈大師道:“孩子,你怎樣受的傷,又怎樣找到這裡得,慢慢說給伯伯聽。”
黃蓉現下已是病入膏肓,哪裡還有長篇大論的力氣,王道一便站在她側首,頷首代答,當下將二人怎樣誤認裘千仞為裘千丈、又怎樣受他掌擊等情形說了。
一燈聽到鐵掌裘千仞的名字時,眉頭微微一皺,但隨即又神定氣閑的聽著。黃蓉在一旁一直留心察看著一燈大師的神情,他雖只眉心稍蹙,卻也逃不過她的眼睛;待王道一講到如何在森林黑沼中遇到瑛姑、她怎樣指點前來求見,一燈大師的臉色在一瞬間又是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痛心疾首的往事。
王道一見他的神情,也知瑛姑是他心裡的一根刺,便即住口,過了片刻,一燈大師嘆了口氣,問道:“後來怎樣?”
王道一接著述說她們二人怎樣依著布囊指點來到此間,只不過漁樵耕讀的諸般留難等事則全是略過不講。
那書生可農夫在一旁聽著,見王道一有心包庇他們,均都有些感懷,對她二人好感大增,但也不曾後悔那般做過,眼下見家師大有要救這小姑娘的意思,兩人心中各自焦急。
一燈大師聽完後,問道:“你說有三個布囊,那麼還有一個是什麼?”
王道一本不想拿出來的,但大師既已開口,便從袖中掏出那張圖畫,雙手奉上,說道:“在這裡。”
一燈伸手接過,慢慢開啟那幅畫來,一瞥之間,已知圖中之意,笑道:“原來人家是怕我不肯相救,拿這畫來激我,那不是忒也小覷了老和尚嗎?”又細細審視那畫,隨即拿到陽光下透視紙質,輕輕彈了幾下,臉上大有懷疑之色,對王道一道:“這是瑛姑畫的嗎?”
王道一道:“是啊。”
一燈沉吟半晌,又問:“你親眼瞧見她畫的?”
王道一知道其中必有蹊蹺,努力回想當時情景,說道:“瑛姑書寫之時,背向我們,我只見她筆動,卻沒親眼見到她書畫。”
一燈道:“你說還有兩只布囊,囊中的柬帖給我瞧瞧。”
王道一取了出來,一燈看了,神色微變,低聲道:“果真如此。”
他把三張柬帖轉手又都遞給黃蓉,道:“藥兄是書畫名家,你家學淵源,必懂鑒賞,你倒瞧瞧這三張柬帖有何不同?”
黃蓉接過手來一看,就道:“這兩張柬帖只是尋常玉版紙,畫著圖畫的卻是舊繭紙,向來甚是少見。”
一燈大師點頭道:“嗯,書畫我是外行,你看這幅畫功力怎樣?”
黃蓉細細瞧了幾眼,笑道:“伯伯還裝假說外行呢!你早就瞧出這畫不是瑛姑繪的啦。”
一燈臉色微變,說道:“那麼當真不是她繪的了?我只是憑事理推想,並非從畫中瞧出。”
黃蓉拉著他手臂道:“伯伯你瞧,這兩張柬帖中的字筆致柔弱秀媚,圖畫中的筆法卻瘦硬之極。嗯,這幅圖是男人畫的,對啦,定是男人的手筆,這人全無書畫素養,什麼間架、遠近一點也不懂,可是筆力沉厚遒勁,直透紙背……這墨色可舊得很啦,我看比我的年紀還大。”
一燈大師嘆了口氣,指著竹幾上一部經書,示意那書生拿來。那書生取將過來,遞在師父手中。
王道一見經書封面的黃簽上題著兩行字道:“大莊嚴論經。馬鳴菩薩造。西域龜茲三藏鳩摩羅什譯。”心道:“竟是鳩摩羅什的譯本!如此難得的孤本,原來被一燈大師所藏。”她是愛書之人,見此孤本絕品,頗有些興味。
一燈瞧著王道一的神情,溫和笑道:“想看就借與你去看吧,貧僧這裡什麼都沒有,就是這經書多的很。我瞧你靈臺清明無塵,佛緣不淺,於修道一途悟性也不弱吧?不然以王真人的眼力,怎會收你為關門弟子?”
王道一見他這般慈眉善目的樣子,心下好生感激嚮往,作揖稱謝,又想起一事,趁機說道:“弟子此次前來還有一事想請大師相助,便是《九陰真經》中有一篇梵文漢譯記載的內容,弟子不懂梵文,想請大師幫忙翻譯。”
一燈笑道:“這有何難?待會兒貧僧幫你譯出便是。現下還是治她的傷要緊。”說著向黃蓉一指。
王道一點頭稱是。
那書生和農夫卻皺起了眉頭,均想著:“求師父捨命治傷還不夠,還要再來讓他老人家當翻譯官兒了,這小道士當真得寸進尺。”剛剛積累起的一點好感也給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