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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節

宦官一般稱他“邵九伯”。邵成章說:“聖人,但請寬心,小底們粉身碎骨,亦須保得官家無恙。”宋欽宗出坤寧殿,照例早朝。早朝過後,先上北壁最西的安肅門,然後沿著城牆東行。

在十一月二十九日到閏十一月三日,宋欽宗已經親自上京城四壁勞軍,這回是第二次。同上回一樣,宣稱按宋太祖的舊例,儀衛從簡。宋欽宗由何樐和王宗濋陪同,另帶邵成章與八名內侍,大家都穿戴盔甲。王宗濋穿紫袍,手執木骨朵前行,邵成章與眾宦官組成一面靠著城外的人牆,護衛著靠城裡的皇帝。自張所建議後,軍士們都得以穿上綿服,他們冒著嚴寒,執兵器,分列一個個女牆後,按規定不呼萬歲,以免引起金軍的注意。他們的神色大多萎靡不振,皇帝的親臨,也不能使之振奮。

天空灰暗,大雪紛飛,從城頭望去,城內外都是冰雪世界,護龍河也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尚可依稀看到其輪廓。宋欽宗一行踏著城牆上的積雪前進。北壁的氣氛並不緊張,只是不時見到敵人的遊騎在遠處出沒,但宋欽宗望著很多軍兵頹喪的神情,心頭有一種愈來愈重的沉痛感。古代皇帝的儀衛,號稱有千乘萬騎之盛。宋徽宗時的“鹵簿”,其中最高等級的稱“大駕”,須用二萬零六十一人。當時作為皇太子的趙桓,置身大駕的行列之中,是何等的體面和榮耀。他又聯想到本朝官史的記載,當年真宗皇帝抵禦遼軍,親臨澶州,一面黃龍大旗出現在北城門上,迎風招展,於是諸軍高呼萬歲,聲聞數十裡,氣勢百倍。如今宋欽宗卻只能偷偷上城,他的內心不由發出深長的哀嘆:“如此親幸城壁,成何體統!難道大宋炎精之盛,真成爝火之微!”原來按古代的五行說,宋朝算是以火德上承正統。

然而在此時此刻,宋欽宗在表面上尤須強顏歡笑,對軍兵們噓寒問暖,並頒賜犒軍銀。宋時的銀尚須折錢,方能在市場行用。他和隨從到達東北角樓時,正值中午。大內準備好的禦膳,適時送上了城樓。宋欽宗下令將禦膳分賜城上的將士,自己不進角樓,而在城頭的冰天雪地之中,食用兵士們的夥飯。夥飯是江淮漕運京城的稻米,外加幾根鹹齏。宋欽宗嚼到冰冷的米飯中的砂粒,真想吐出,但還是勉為其難地嚥了下去。宋時從宮禁到民間,在清明前後,雖然有斷火三天的寒食習俗,卻與今天的冷食迥然有異,連眾內侍也感到這頓夥飯難以下嚥。宋欽宗等人匆匆用完夥飯,只覺行渾身上下,有一種鑽心透髓般的寒意。

在另一方面,一百名兵士有幸分享尚帶微溫的禦膳。望著他們狼吞虎嚥般的嚼食,王宗隨便發問:“禦膳滋味如何?”一個年長的兵士回答:“今日方知自家空活了四十五歲。吃一回禦膳,死也甘心!”何樐說:“爾們當感荷聖恩,拼死報效朝廷。”不料軍士們竟沒有一個響應,這特別使宋欽宗感到不快。邵成章說:“國家危難,全仗你們忠義效力。若虜人攻破城池,你們底老小亦豈有幸免之理?今日之事,唯有拼死,方能求生。”另一個兵士說:“大官說底有理。守城之苦,最苦於守夜,城樓禁火,自家們全身戰慄,手不能執兵刃,昨夜又有一個弟兄,雖身著綿衣,而僵仆在城上。”宋欽宗沉默片刻,方擠出一句話:“眾將士於風雪交加之際,執幹戈以衛社稷,朕念之不忘!”

撫問戰士後,宋欽宗一行方走進角樓,稍事休息。王宗濋進言:“東壁鏖兵,主上不須親幸。”宋欽宗說:“鏖兵之際,朕豈有畏縮不前之理!”於是何樐等人又簇擁皇帝沿東壁南行。他們行經善利水門與含輝門,兩個城門都無戰事,而抵達朝陽門時,此處的戰鬥卻相當激烈。邵成章眼看城下一塊炮石飛來,飛快轉身,抱著皇帝後退。這塊炮石不偏不倚,正打中一名內侍的頭部,頓時腦漿迸流,倒在宋欽宗的面前。宋欽宗和何樐、王宗濋一時都嚇得面無人色。

宋欽宗驚魂甫定,便激憤地說:“賊虜如此猖獗,不稍挫其鋒,何以立國!何以示王師軍威!可堆垛犒軍銀五千兩,募壯士縋城出戰!”王宗濋進言:“今日事勢,只宜堅守,出戰小有蹉跌,恐挫動王師銳氣。”宋欽宗對表兄的不滿,至此便化為一腔怒火:“卿身為殿帥,貪黷刻剝,忌賢妒能,賞罰不公,不親行陣,辜負朕之重託,尚有何說!”這是王宗濋就任殿前都指揮使以來,第一次遭受皇帝的斥責,並且是當眾的斥責,他一時麵皮紫漲,無言以對。何樐從中打圓場,吩咐王宗濋說:“速依聖旨行事!”

招募到三百人後,便出城迎戰了。負責進攻朝陽門的金軍萬夫長是渤海人,姓大,名撻不野,漢名,在金軍中,非女真族人擔任萬夫長,是少見的。他所部的七千多人,是由渤海人、契丹人、奚人和漢人混合編組的雜牌軍,大多是步兵,戰鬥力不強,只承擔助攻的角色。宋軍出城後,金軍中的漢兵首先逃退,契丹兵和奚兵也繼踵逃退,這些金朝的被征服者都並無鬥志,不願為女真人效力,唯有渤海兵上前交鋒。古渤海國早先亡於遼朝,金朝興兵滅遼時,強調渤海人與女真人本是同族,於是金朝渤海人的地位提高,而優於其他非女真族。宋軍為首的兩名壯士,執持手刀,十分勇猛,沖入敵陣,連殺五、六十人。然而其餘的軍士卻站立在城下,不上前支援。最後,這兩名壯士竟被眾多的渤海兵包圍,砍成肉泥。另外的二百九十八名軍士卻退回城裡。城上的守軍用炮、神臂弓和床子弩打退了敵軍。

在城上觀戰的宋欽宗,氣得說不出話,他真想將退回的軍士全部處斬,但最後還是不敢下此決斷,只是憤憤地說:“可將兩位壯士追贈武節大夫,賻銀各三百兩,蔭其子弟各一人,為承信郎。其餘坐視不戰者不得頒發犒軍銀!”宋欽宗本擬親臨戰鬥激烈的東水門,激勵士氣,到此地步,只能敗興下城回宮。

坤寧殿裡的朱後坐如針氈,她的心境比皇帝第一次上城勞軍時更加緊張,更加害怕。她第一次體會到度日如年的滋味,艱難地延捱著一個又一個時辰。每隔一個時辰,就有一名內侍飛馬回宮,報告皇帝的行止。她與朱慎妃、六位才人、四位夫人,還有太子與柔嘉公主,每聽完一次報告,就一齊到觀世音像前,焚香跪拜,祈求菩薩保佑官家平安。如今聽說皇帝回宮,就冒著紛飛的大雪,一同到殿門外迎候。

宋欽宗見到在雪中佇立多時的皇後、妃嬪等,不由一陣心酸。拜見禮畢,太子和公主竟不顧禮儀,上前抱住父親,不懂事的小公主更是淚流滿面,她緊緊地摟著父親的一條大腿,口中喃喃說道:“阿爹,孩兒無時無刻不掛念爹爹!”宋欽宗聽後,不禁流下幾滴清淚,但隨即勉力剋制自己,他身為九重之主,有眼淚可以對皇後流,卻不願對妃嬪和太子、公主流。宋欽宗也不再顧及禮儀,他哀憐地抱起公主,同眾人進入坤寧殿。他卸脫盔甲後,太子和公主各人手捧一個月白刻花蓮葉瓷託,向父親獻上兩盞‘萬壽龍芽’茶,說:“請阿爹官家吃茶暖身。”宋時的禦茶有眾多茶名,都專由福建建安縣的北苑生産。今天殿內的大暖爐中加燒了石炭,加上子女的兩盞熱茶,使宋欽宗冰冷的身心開始有了暖意。他沒有說話,只是向朱後和太子、公主投以深情的一瞥。僅此一瞥,朱後已足以明瞭皇帝心中的甜酸苦辣。官家的臉儼然如鐵板一塊,眾妃嬪不難窺知其心境的沉重,也不敢多說,只是用最簡單的話語,作禮貌性的問安。朱後還是忍不住問:“城上如何?”宋欽宗沉默多時,方才以感嘆的語調回答說:“今日方知王師守城,如在地獄,爾等身居大內,如在天堂。”

宋欽宗與後妃們在十分沉悶的氣氛中,食用禦膳。他毫無滋味地咀嚼美食佳餚,腦中卻不斷回味午間那頓冰冷的夥飯。吃過禦膳,眾妃嬪告退,宋欽宗與朱後進入東寢閣後,才開始向皇後詳述城上的見聞。朱後說:“官家親幸城壁,虜人矢石未能傷官家底一絲毫毛,亦足見神祗、祖宗保佑之力。然而請官家恕臣妾妄議朝政之罪,事已至此,王宗濋豈可再居殿帥之位。”宋欽宗說:“聖人之言,正合朕意,容朕與宰執大臣商議。”

宋欽宗連夜在崇政殿召見宰執大臣,孫傅當即發表己見說:“姚友仲與劉延慶守城,甚為宣力。然兩人上奏,說援兵不至,士氣沮喪,方今之計,以遣使議和為便。恐不能當殿帥之重任。”事實上,從資歷和軍功看,要取代王宗濋,也只能是姚、劉兩將中的一員。宋欽宗問:“吳革如何?”張叔夜說:“吳革委是赤膽忠心,深諳韜略,然如今在家養傷。”何樐說:“臣愚以為,不如容臣戒飭王宗濋一番,由他暫守殿帥之位。待吳革傷勢稍愈,陛下再頒新命。”宋欽宗長嘆一聲,說:“亦只得如此措置!祖宗養兵百年,一時竟無折沖禦侮之將!然而功賞司豈能再由王宗濋執掌,自今可委孫傅提舉。”他想了一會兒,又說:“李擢飲酒荒迷,不恤國事,定須重責!”陳過庭說:“國家危難之際,上下尤宜同心同德,責罰太峻,臣恐不不利於禦敵。”宋欽宗想到了自己白天對賣陣兵士的處置,說:“卿言之有理。待朕時明日親幸南壁,將李擢降官兩階,罷南壁提舉官,以為弛慢不職者之戒!”

宰輔們告退了,時值深夜,暗空中的雪卻愈下愈大。宋欽宗又佇立在殿門下,凝望著急雪。邵成章上前說:“官家,明日尚須巡幸南壁,敢請車駕回慎妃娘子閣分歇息。”宋欽宗吩咐說:“可於殿內焚香,朕當敬禱昊天上帝、九宮貴神、列祖列宗諸神,避殿撤膳,唯進蔬食,以祈晴日。”按古代天人感應之說,自然災害是由人君失德所致,昊天上帝為眾神之首,而九宮貴神專管風、雨、霜、雪、雹、疫。遇到久雨久旱等情況,皇帝便下令在各寺觀祠廟祈禱,本人不在正殿朝會,減少禦膳或暫撤禦膳。

如今祈禱儀式從簡,在殿內焚香後,宋欽宗脫去鞋襪,赤腳跪在一尺多厚的殿前雪地,仰面昏暗的天穹,接連磕頭九次,淚流滿面地說:“萬方有難,罪在朕躬。自金狄南侵,京師被圍,已及二旬。大雪苦寒,守城軍士、京師小民,啼饑號寒,有饑凍而死者。若大雪不止,京城勢必難守。朕為人父母,憂心如焚,願身為犧牲,以答天譴。今跪拜於雪地,精虔祈求昊天上帝、九宮貴神諸位神祗,列祖列宗在天之靈,普救蒼生,佑我大宋江山社稷,早賜晴霽!”宋欽宗長跪不起,淚流不止,最後由邵成章上前說:“官家如此精虔,足以感天動地,敢請及時歇息。”他同另一名內侍將皇帝強扶入殿。

殿內準備好一盆熱水,邵成章跪在地上,用熱水給皇帝洗腳,用力揉搓。他一時聲淚俱下,說:“當年太祖官家與太宗官家南征北討,櫛風沐雨,也未受官家今日底苦楚!蒼天有目,木石有靈,亦當為我大宋排憂解難!”宋欽宗激動地望著邵成章,兩人相處不足一年,但除了主奴關系之外,似乎都滋生了一種彼此難以說清的感情。宋欽宗對邵成章有一種極端的信賴感,在整個大內,他最信賴的自然是朱後,而第二就數邵成章了。邵成章受忠君思想的薰陶,向來認為,忠君愛君是自己的天職。他過去侍奉宋徽宗,現在侍奉宋欽宗,都是忠心不二。但是,他對宋欽宗似乎多了另一種感情,這就是同情和憐憫。張所和吳革也是忠君,但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對皇帝失策是抱怨的;而邵成章對皇帝的失策卻是同情的,失策只是招致他更多更深的憐憫。

宋欽宗凝望著邵成章,突然下意識地說了一句:“艱難之際,蒙邵九如此忠心,朕委實感激不盡!”邵成章大吃一驚,連忙說:“忠君是小底本份,官家休要如此說,折殺小底!折殺小底!”

一二、神兵之厄1)

閏十一月十一日清晨,完顏斡離不親臨東水門督戰,他聽到昨夜宋軍出擊,焚毀宣化門攻具的訊息,忙將指揮責任交付元帥左都監完顏闍母,自己和完顏撻懶各率合紮猛安軍三百騎,前去青城大寨。“合紮”的女真語義是侍衛“合”音各),金朝的元帥們各有一合紮猛安兵力,作為親兵。在一路上,完顏斡離不對族叔說:“粘罕性暴,婁室與銀術可隨阿爹徵戰十年,出生入死,恐粘罕責罰太重,自家們須前去救護。”完顏撻懶笑著說:“粘罕性暴,亦須仰仗婁室與銀術可之力,你何必過慮!”

兩人抵達青城,徑入大寨,只見完顏婁室與完顏銀術可跪左膝,蹲右膝,聽受完顏粘罕的斥罵。完顏粘罕見完顏斡離不與完顏撻懶進入,也並不招呼,仍是用女真語繼續斥罵,最後,他說:“限爾們於二十一日前,另造攻具,填平護龍河,須管於當日午時破城!破不得城,兩罪並罰,決不容情!”完顏婁室和完顏銀術可不敢應命,只是向完顏穀神和兩位東路軍元帥投以哀求的目光。完顏穀神吩咐說:“可發付全軍漢兒與南人,不捨晝夜,趕造攻具。凡有死者,不論何人,將他們底冰屍填塞護龍河。爾們且退下!”完顏婁室和完顏銀術可只得退出堂屋。

完顏撻懶對完顏粘罕說:“斡離不恐你責罰太重,特與我前來救護。”完顏粘罕笑著說:“兩人是我底左右臂,我豈有折斷自家左右臂之理。”正說話間,親兵報告有太史官求見,完顏粘罕吩咐讓他們進入。蕭如忒、耶律孛萌和耶律未極母見到眾位元帥,忙行女真跪禮。完顏粘罕問:“你們有何事稟告?”蕭如忒代表三人說:“自家們昨夜觀天象,今晨佔羊骨,軍神言道,天象有變,須至十二月四日前,方得破城。”軍神是契丹人尊奉的一位神祗。完顏粘罕聽後,生氣地把手一揮,說:“還不退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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