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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節

今國破家敗,萬民罹禍,罪在老拙一身,你有何罪!”他親自將兒子扶起。四個斷腸人互相凝視,誰也再難於說什麼。

一四、出降2)

宋欽宗沉默片刻,只能向父親通報最新情況:“啟稟太上官家,虜人必欲臣桓親往青城,通和結盟。臣桓定於明日前去,望太上官家再登廟廷,處分國事。”宋徽宗傷心地說:“我禍國殃民,如何再掌國政?”宋欽宗說:“若太上玉體違和,可請三哥輔政。”宋徽宗說:“你三弟小事聰明,臨大難而方寸全亂,如何輔政?”他說完,朝坐在身邊的喬貴妃看了一眼。

宋徽宗原先最鐘愛鄆王,但經歷一個月的變亂後,他對兒子們的看法有了改變。現在他最器重的還是喬貴妃所生的景王。他認為,景王真摯地孝順父母,立身行事,頗有母風。宋欽宗從父親的眼神已明白了一切,如果自己萬一被金人扣押,由景王主持大政,也正是他所希望的,當然,他也不願當面把一切說穿。

宋欽宗又再次跪拜說:“臣去之後,一切全憑太上官家處分。請太上官家、娘娘、喬媽媽善保貴體,恕臣桓不得晨昏定省之罪!”且不說是宋徽宗和喬貴妃,就是同宋欽宗關系相當平淡的鄭太後,此時也忍不住失聲慟哭。是呀,他們父子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感情上似乎勢同參商,如今方覺父子之情的可貴,卻又為時已晚。宋徽宗和後妃對宋欽宗反複叮嚀和祝福,最後還須分別。

閏十一月三十日,宋欽宗由何樐、陳過庭和孫傅陪同,還有中書舍人孫覿,一行隨從三百人,出了宣德門,而另三位執政留守。開封經歷了整整八天的大風雪,今天是第二個晴日。霧氣濃重,冬日的太陽像一個大紅血球,光照著這個苦難的城市,光照著寬闊禦街上的積雪。這支隊伍,沒有旌旗,不張傘蓋,時稱素隊。這條向來被宋欽宗引以為榮的大道,如今卻成了奇恥大辱的象徵。禦街兩旁,還是聚集許多市民,有的山呼萬歲,有的焚香禱告,祈求神靈,保佑官家平安。宋欽宗用最大的努力,強忍住眼淚,騎著赤玉騮,來到了南薰門下。

吊橋放下,完顏活女馳馬來到宋欽宗面前,說:“大金國忒母孛堇完顏活女奏知南朝皇帝,國相與皇子有言,若得皇帝親出議和,諸事甚好,且請安心!”原來攻城勝利後,完顏活女已晉升萬夫長。宋欽宗下馬,完顏活女又說:“奏知皇帝,這裡不是皇帝下馬處。”南薰門開啟了,只見在雙重鐵門的甕城中,金軍鐵騎夾道。宋欽宗帶來的衛兵都被截留南薰門內,只允許邵成章和一些小宦官、從吏等八十多人隨同前去。宋欽宗原來安排邵成章看守大內,但在邵成章的堅決要求下,還是讓他隨行。

完顏活女率一千騎兵,挾持著宋欽宗一行,來到青城的齋宮,隨即把齋宮四面圍個水洩不通。宋欽宗對此行雖然有足夠的忍辱負重的精神準備,但面對那種被監禁的氣氛,仍然有一種艱於呼吸視聽之感。只見有四個辮發左衽的人進來,邵成章仔細一看,竟是宦官鄧珪、梁平、王仍和李遘。原來這四人都是先後在河北和河東被俘或投降了金朝。不等邵成章開口,四人先自我介紹說:“自家們奉國相元帥與皇子元帥之命,前來審驗是真底官家,還是假底官家。”邵成章發怒說:“官家待你們有恩,何故背主如此?”鄧珪笑嘻嘻地說:“邵九,在大內時,自家們怕你,如今卻不怕你,自家們今是大金國底臣子!”宋欽宗對邵成章說:“休與他們計較。”李遘揶揄說:“官家平日在宮中養尊處優,一呼百諾,不料亦有今日!”宋欽宗等人氣得說不出話。

中午時分,金人送來了餛飩、湯餅、炊餅之類麵食。湯餅就是面條或面片湯之類。宋欽宗和三名宰執心事重重,只能勉強吃一點。倒是年輕力壯的小宦官和從吏,一路辛苦,狼吞虎嚥般地進食。整個下午和晚上,金人除了安排晚膳外,對宋欽宗一行不理不睬。這使宋欽宗等人格外憂疑。

第二天是十二月初一,蕭慶上午進入齋宮,他不再行禮,只是傳話說:“國相元帥、皇子元帥有令,南朝皇帝到此,先須進獻降表稱臣,然後方可議事通和。”他說完話,也不等對方回答,就徑自出屋。何樐等三名宰執都氣得臉色鐵青,陳過庭責怪何樐說:“都道來不得,爾說來得,虜人奸詐,橫生枝節,增此一重羞辱!”

宋欽宗卻說:“朕既來此,便決計忍辱負重,故特命孫覿同來。你們且與寫降表,事已至此,當卑辭盡禮,勿計空言。”孫傅說:“陛下,臣以宗社之恥太甚,不敢奉詔!”陳過庭也說:“臣不敢奉詔!”孫覿一臉尷尬,說:“微臣若勉從聖命,便成大宋底罪人!”宋欽宗說:“你須與草表!”其實,孫覿也與皇帝同樣急於回城。不一會兒,一份駢四儷六的降表就已起草完畢。宋欽宗又拉著何樐一同審改。降表說:“臣桓言:伏以大兵登城,出郊謝罪者。長驅萬裡,遠勤問罪之師;全庇一宗,仰戴隆寬之德。感深念咎,俯極危衷。臣誠惶誠懼,頓首頓首。猥以眇躬,奉承大統。懵不更事,濟以學非,昧於知人,動成過舉。重煩元帥,來攻陋邦。三重之城,已失藩籬之守;九廟之祀,幾為灰燼之餘。不圖深仁,曲假殘息。茲蓋伏遇伯大金皇帝乾坤之德甚溥,日月之照無私。不怒之威,既追蹤於湯、武;好生之德,且儷美於唐、虞。勿念一夫之辜,特全萬人命,宇宙載肅,宗社獲安。文軌既同,永託儲存之惠;雲天在望,徒深嚮往之誠。無任瞻天望聖,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臣桓誠惶誠懼,頓首頓首,謹言。”

下午,蕭慶前來取表。在宋欽宗期望用最卑辱的言詞,使“宗社”得以“獲安”的同時,金朝的元帥們卻進行著決定其命運的討論。完顏粘罕說:“我觀南朝皇帝雖來求和,日後終生患害,不如廢了趙氏,另立他人。”完顏斡離不說:“此意甚好,然而須稟報郎主,待郎主定奪。”完顏粘罕自恃功高權重,實際上根本沒有把金太宗放在眼裡,他的提議原先並不想透過金太宗,而完顏斡離不卻在維護叔父的權威。其他人都無異議,於是,以六名元帥名義的廢立趙宋的上奏,馬上派人飛騎傳送遙遠的金廷。

接著,完顏穀神又說:“趙氏少主既已來此,可將他拘囚齋宮,再將趙氏血屬搜捉,以防另立皇帝。”完顏粘罕笑著說:“一網打盡,甚好!甚好!”完顏斡離不也表示同意,而完顏撻懶卻堅決反對,說:“趙氏在城中尚有兵有馬,若拘囚少主,城中兵馬必抵死拒戰。不如且放他回去,然後緩緩底用計。”在他的勸說下,完顏粘罕、完顏斡離不和完顏穀神都表示同意,完顏闍母和耶律餘睹自然更無話說。

蕭慶取來降表,金朝的六名元帥中,除了完顏穀神和耶律餘睹外,都全然不通漢文。他們只能叫來漢兒劉彥宗等人,為他們推敲文字。一紙降表,竟往返修改了五次。何樐忍無可忍,拒絕參加修改,最後只剩下宋欽宗和孫覿兩人耐心地增刪。在寒冬時節,宋欽宗竟滿頭大汗,邵成章實在看不下去,便舉袖為皇帝擦汗,又用幾張紙,權當扇子,為皇帝散熱。最後的降表取消了稱金太宗為“伯”,只稱“臣桓”和“皇帝陛下”,大量增加了認罪的事實,而仍然提出了“庶以保全弊宋不絕之序”的哀祈。

待降表透過以後,宋欽宗方擦了汗,對孫覿說:“朕急欲歸,非卿平日嫻習四六文字,安能速就!”四六文字就是指上述駢體文。何樐等三人都臉色鐵板,不發一言。唯獨邵成章卻用哭聲說:“只求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垂憐於官家!”

十二月二日,在金軍大寨,舉行了宋欽宗奉獻降表的儀式。宋欽宗騎著赤玉騮,來到金軍寨前,金軍鐵騎排列門前,二百面黑旗背風招展,鼓角齊鳴,完顏粘罕和完顏斡離不在門口迎候,宋欽宗下馬,與金帥互行揖禮。陰暗的天空又突然飄降大雪,宋欽宗當即雙手捧表,呈送完顏粘罕。兩名元帥領宋欽宗入寨,來到空地的一個香案前,宋欽宗就在香案前的雪地北向下跪,完顏粘罕將降表交付高慶裔,高慶裔讀完降表,宋欽宗連續叩頭四次。在整個出降儀式中,宋欽宗的隨從官員,除孫覿以外,都歔欷流淚不止。

接著,雙方又在齋宮會談,金朝的六位元帥都顯得和氣,一定要請宋欽宗坐主位,自己坐客位,而宋方的三位宰執和金方的高慶裔、蕭慶坐次更低。會談仍由高慶裔和蕭慶翻譯,宋欽宗說:“趙桓罪孽深重,遠煩元帥汗馬之勞,如今已成牽羊之禮,敬請元帥早日退兵,我願獻世藏珍寶,並送國相宮中女樂一隊。”完顏粘罕笑呵呵地說:“城中一人一物,一珍一寶,無非我囊中之物,何須相贈!皇帝且歸,聽候自家們底旨意!”高慶裔正待翻譯,卻被完顏撻懶截住,說:“此話不須傳譯,只說國相元帥感謝皇帝盛情。”於是,高慶裔又按完顏撻懶的意思傳話。宋朝方面當然聽不懂他們的女真話。

完顏斡離不說:“此回得見皇帝,不勝忻喜,然而自家們尚欲見太上一面,切望早日如願。”宋欽宗立即向金朝元帥們下跪,說:“我父疾病纏身,委實難以出宮,懇望元帥們慈悲為懷,免此一行。我願留齋宮,代父為質。”完顏撻懶連忙離座,扶起宋欽宗,說:“鄧珪等人言道,南朝兩宮失和。今日方知,皇帝陛下乃大孝之人,此事自可緩議。”

完顏斡離不又說:“我與康王半年不見,甚為思念,聞得他見在河北。請皇帝召他來東京,我欲與他一見。”完顏穀神說:“軍前與南朝一個劄子,索取幹戾人,就中第一個便是李綱。聞知皇帝已將他貶降南方,亦須從速將他押解至此!”完顏粘罕又重複了兩河與河中府、解州的割地問題,宋欽宗都只能諾諾從命。

會談結束,金朝元帥們設午宴招待宋欽宗。只見一名女真兵首先端上一大盤極肥的豬肉,都切成大片,其上插了幾根青蔥。蕭慶立即向宋欽宗介紹說:“此名肉盤子,非大宴不設,今日特為皇帝而設。”見到這盤肥肉,宋欽宗實在有點惡心,但也只能用筷夾上一塊,並且表示謝意。接著,女真兵們又端上各種各樣油炸蜜漬麵食,蕭慶說:“此為茶食,亦非貴賓不設。”茶食按其形狀,分別命名為桂皮、雞腸、銀鋌、金剛鐲、西施舌等,蕭慶又逐一作了介紹。宋人品嘗茶食,還覺得可口。其實,在女真上層社會中,茶食的流行也還是不久前的事。

在筵席上,向來不說話的完顏闍母突然給何樐敬酒,他指著腰間的劍說:“我看重忠臣,我底劍雖然快利,卻不殺忠臣!棄城而逃底人,都是背棄皇帝,不忠不孝底人。我與撻懶擒住此等人,便將他們盡行窪勃辣駭!”接著,其他元帥也都向何樐敬酒。何樐有了幾分醉意,他眯著眼睛,用木匙敲著桌子,作為節拍,對金人唱起歌來:“細雨共斜風,日日作輕寒……”見到他那種醉態,金人不論聽懂或聽不懂他的歌詞,都哈哈大笑。宋欽宗和陳過庭、孫傅也都不由發出了苦笑,而宋欽宗的內心卻更發出了深長的喟嘆:“我如何用此人為相?”午宴過後,完顏撻懶親自送宋欽宗一行回城。

在中國古代,長期形成了國家和君主合二而一的概念。在此非常時刻,宋欽宗的安危事實上象徵著國家的安危,並且與開封百萬士民的安危息息相關,所以家家戶戶都為皇帝的平安焚香祝禱。從宋欽宗出城的當天開始,就有愈來愈多的市民,來到開封四壁,向金軍奉獻金銀、銅錢和絲綢,要求他們通報國相和皇子,放官家回城。金軍正苦於不能下城擄掠,對此自然極表歡迎。但女真社會尚處在以物易物的發展水平,還不懂得銅錢的妙用,他們拒絕收錢,只收金銀和絲綢。萬夫長們自然收受饋贈最多,卻不向元帥府轉達開封百姓的要求。十二月一日清晨,出現了皇帝迴鑾的傳言,於是,成千上萬的人擁向禦街。很多婦女兒童用衣服的襟裾裝了乾土,填塞滿是雪泥的大道。當天下午,忽然南薰門前放下吊橋,一名小宦官騎馬直馳大內,他邊走邊喊:“和議已定,官家明日方歸!”於是,整個街上歡聲如雷。

如前所述,當宋欽宗舉行奉獻降表儀式時,青城飄著大雪,而開封城內卻並無一片雪花。到下午時分,城內更是天色晴霽,冬陽燦爛。宋欽宗和完顏撻懶在南薰門下告別,騎馬過了吊橋。禦街內的朱漆杈子外,早已男女老少雲集,幾乎人人手捧一枝或幾枝香,香煙籠罩著整個大道。更有幾百佛教的善男,他們在凝寒天氣,剃去頂發,脫光上身,用燃燒的艾絨纏頭頂和手臂上烤炙,稱為燃頂煉臂。這種忍受皮肉劇痛的極端方式,正是佛教徒最虔誠的祈禱。人們見到皇帝回來,紛紛以手加額,“萬歲”、“官家平安”的歡呼聲不絕,許多人都感泣不已。宋欽宗和很多隨從也都感慟流淚。在吊橋另一頭的完顏撻懶,呆呆地望著這種完全出乎預料的情景,也不免發出深長的嘆息。

深夜時,在坤寧殿的東寢閣,宋欽宗仍然在朱後面前感慟悲泣,他反複說著一句話:“朕如今是上降表底不肖子孫,如何再進得太廟?”朱後不斷用紅羅帕給皇帝拭淚,她也重複說著一句話:“祖宗之靈,必不能怪罪官家!”

在痛定之後,朱後開始沉靜地向皇帝進言:“官家,回想在東宮之時,夫妻整日憂心忡忡,只怕失去皇太子底名分。如今看來,若不做皇太子,卻是官家之福。”宋欽宗點點頭,朱後又繼續說:“恕臣妾直言,官家是個仁德底人,卻本非英武之主,空有唐太宗底志,卻做不得唐太宗底事。太上官家享盡孤家寡人之福,官家卻受盡眇躬小子之苦。自即位以來,終日憂勤,備嘗艱辛,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