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以北就是金境。張叔夜奮然從車上坐起,望著眼前的滔滔巨流,又仰天悲呼:“難道蒼天不佑我大宋?”說完,就使盡最後的力氣,用雙手扼住自己的咽喉,倒在車上,時年六十三歲。
西路金軍押送宋欽宗一行,在五月十七日到代州治今山西代縣),六月二日抵達完顏粘罕的大本營、金朝西京大同府治今山西大同)。途經太和嶺的險峻山路時,金軍乾脆將宋欽宗等人連頭帶腳,一個個用粗麻繩縛在馬背上,如同馱載貨物一樣。在大同府休息三天,宋欽宗等人又被押往燕京析津府治今北京)。遲至七月初九,這群宋俘歷盡磨難,總算在那裡與另一群宋俘重新團圓。
三二、宋俘吟下)
東路金軍在四月初五渡河,他們避開了河北路宋軍據守的州縣城和官道,由小路盡快北撤。同宋徽宗等人的期盼相反,沿途竟沒有一支勤王宋軍出來攔截。夏季出現了連日陰雨,每逢夜晚,金兵還可以在帳中避雨,而大群低階宋俘卻只能在雨中挨淋。不少尚未被金將瓜分的宗姬、宗婦、宗姬、族婦、妓女等,企圖暫時到金兵帳中躲雨。結果正好成了餓狼們的獵物,這些無辜女子被強嬲斃命。在泥濘的道途中艱難跋涉,車輛損壞,牲口倒斃、俘虜死亡的事層出不窮。
四月十六日,他們行進到慶源府界的都城店,病了一段時期的燕王終於咽氣。宋徽宗聞訊趕來,撫屍慟哭一常軍中並無棺材,臨時用馬槽斂屍,露出雙腳。這對十分重視喪葬的古人,更是最不吉利、最傷心的事。完顏斡離不在茂德帝姬的央求下,也前來看驗死人,宋徽宗率燕王妻郭氏、兒子趙有亮、趙有章等下跪,請求由妻兒將燕王的屍體送回河南殯葬。完顏斡離不不耐煩地將手一揮,說:“可將屍體火化,由妻兒帶骨殖前去燕京。”說完,就吩咐了合紮親兵,徑自離去。一名金軍五十夫長再不由宋俘們說情,他率一群兵士從附近瓦礫堆撿來了一堆亂木,點火以後,將燕王的屍首扔在火裡。宋徽宗、郭氏等只能在旁伏地嚎啕。當時上層社會最忌諱火葬,然而這已經是俘虜之中最優待的葬儀。因為每天都有大量的宋俘屍體,都被隨便扔棄在荒野。
二十三日,宋徽宗一行被押進真定府城。將近一月的行程,金軍將士其實也一直是提心吊膽,唯恐遭受襲擊,而人財兩空,如今首次進入河北路的一個完全由自己控制的城市,才如釋重負,認為由此北上,就可高枕無憂。相反,宋徽宗等人卻是最後的一絲希望破滅,陷入了完全的絕望。興高采烈的完顏斡離不,特意與宋徽宗並馬進入東門,並且用一面旗幟為前導,旗上寫著“亡宋太上皇”五字。宋徽宗長途跋涉近一月,幾乎見不到人煙,而真定府城內雖然也有許多頹垣敗屋,卻還有不少市民劫後餘生,他們已經剃頭辮發,不少人也不穿漢服,但見到這面旗幟,就紛紛慟哭。
心情很好的完顏斡離不倒並不計較,他得意地對宋徽宗說:“足見遺民尚自感戴宋恩,然而他們終須伏大金底恩德。”宋徽宗絕望的痛苦也無法流露,他只能隨便應付說:“便是老夫與妻兒亦須伏大金底恩德。”完顏斡離不聽後更加高興,他將宋徽宗與他的妻兒、朱後等安頓毗鄰府衙的靜淵莊。
午飯過後,劉彥宗找宋徽宗、鄭太後等人,說是二太子要請他們看打球。宋徽宗年輕時喜歡踢球,死去的高俅就是因為善於踢球,而得到他的親信和提拔,但對馬球卻沒有多少嗜好。到此地步,又不能不勉強前往。馬球場就在靜淵莊邊,這是金軍攻破真定府後,拆除了斷垣殘壁後所修。宋徽宗和鄭太後、喬貴妃、朱後等人進入球場,都被安排在左廳上座,茂德帝姬已經在座,前來見過眾人。初夏的一個大晴天,太陽已將連日陰雨的球場曬乾,馬匹在其中飛馳,卻又不會揚起塵土,成為最理想的打球環境。完顏斡離不興致勃勃,與其他球員縱橫馳聘,一個又一個巧妙的進球,贏得了圍觀金軍將士們的陣陣喝采,連心情鬱悶的宋俘們也愁顏稍開,時時叫好。
打球結束,完顏斡離不不耐暑熱,脫去絲質絳紅繡球衣,只剩一條短褌,吩咐合紮親兵提來兩桶涼水,從頭到腳澆透,然後換上紫色襴衫,即是在衫的下加接一幅橫襴,這是一種漢服。他進入左廳,就透過劉彥宗翻譯說:“久聞泰山聖學甚高,欲覓一打球詩。”自從宋徽宗當俘虜以後,完顏斡離不還是第一次使用“泰山”,即岳父的稱呼。宋徽宗說:“我自遜位以來,久廢筆硯。今蒙二太子厚意,老夫勉作一詩,以答臺意。”當場由金朝合紮親兵拿來文房四寶,宋徽宗用瘦金體寫下了一首七絕:“錦袍駿馬曉棚分,一點星馳百騎奔。奪得頭籌須正過,無令綽撥入斜門。”
劉彥宗取走宋徽宗的詩作,稱贊不絕,他又用女真話對完顏斡離不詳細解釋,完顏斡離不用生硬的漢話連連叫好,最後,他又起身走到宋徽宗面前,行女真跪禮,用漢話說:“謝過泰山!”宋徽宗連忙作揖還禮,說:“愧殺老夫!”完顏斡離不當夜特別舉行宴會,在坐的有劉彥宗和茂德帝姬等二十名被虜女子,並邀請宋徽宗全家,除了完顏斡離不外,竟全是漢人。經過了一個月的風餐露宿之苦,宋俘們算是初次享用了一頓佳餚美食,雖然比不上宋宮的禦膳,但在真定府已是最上乘的菜餚,飲用的是當地所産的銀光美酒。酒到半酣,劉彥宗向朱後和朱慎妃傳話說:“二太子聞得兩位夫人工於吟詠,請席間作歌,以助酒興。”朱後和朱慎妃在俘囚的境遇下,長期離開丈夫,度日如年,對女奚烈國祿的調戲事件又一直耿耿於懷,心境極壞,在整個宴會期間,也無半絲笑容,兩人都面有難色。宋徽宗出面圓場,說:“兩位新婦,你們還須仰承二太子底美意。”朱後想了一想,就吟誦了幾句歌詞:“昔居天上兮,珠宮玉闕,今居草莽兮,青衫淚濕。屈身辱志兮恨難雪,歸泉下兮愁絕!”
古時這類歌詞可以配現成的曲調歌唱,但朱後故意誦而不唱。宋徽宗聽後,急忙制止說:“如今大宋雖亡,還須感戴大金寬恩,新婦不宜誦此詞!”他又透過劉彥宗,對完顏斡離不表示道歉說:“新婦得罪,乞二太子寬耍”完顏斡離不今夜卻特別開通,他面無慍色,叫劉彥宗傳話,命朱慎妃繼續和歌。於是,朱慎妃也效仿表姐,吟誦了幾句歌詞:“幼富貴兮綺羅裳,長入宮兮侍當陽。今委頓兮異鄉,命不辰兮志不強。”
兩人唱完,竟大哭起來,他們的悲聲,又牽動了許多人的愁腸,於是宴會上一片啼泣,這使完顏斡離不大為掃興,他正想發作,又見到心愛的茂德帝姬也在落淚,就軟了下來。他對茂德帝姬說:“你可勸諭兩個嫂嫂,阿舅不日當與他們團聚,共度快活時光。”說完,就抽身離開了筵席。
宋徽宗等人回到靜淵莊,有宦官白鍔帶著一個人進入,原來此人是武義大夫、閣門宣贊舍舍人、管勾龍德宮曹勳,他和已故的父親曹組都因善於賦詩填詞,而得到進用,但按宋時的規矩,雖是文士,卻授予武階官。曹勳進屋,立即跪拜請安,說:“微臣結識金軍中一個千夫長,若有可乘之機,當逃脫南歸。大河以南,尚有九大王,不知官家有何諭旨?”宋徽宗忍不住垂淚說:“你若能南逃,煞好!”命韋賢妃取來一件絳羅櫳領,也就是背心,命韋賢妃當場拆開衣領,用毛筆在裡面寫上“可便即真,來救父母”八字,另加禦押,叫韋賢妃立即縫好。
宋徽宗又吩咐曹勳說:“我大宋之祖功宗德未泯,士民推戴,自可應天順民,保守宗廟。如見得大王,你可告諭,但有清中原之策,便悉予舉行,無須顧忌父母安危,唯求洗雪積憤。”曹勳說:“微臣遵命!”宋徽宗想了一想,又說:“藝祖有約,藏於太廟,誓不誅大臣、士大夫及上書言事底人,違者不祥。自祖宗至朕,世世恪守不違,然而官家即位以來,誅罰太甚,今日之禍雖不在此,然而新君即位,亦當知此誓約,而以誅殺為戒。”
宋徽宗囑咐完畢,又叫韋賢妃帶曹勳去見邢秉懿等人。韋賢妃和三個兒媳各自取出一件信物,交付曹勳。韋賢妃是一塊拭淚的白紗手帕,上面繡一隻黃鶯,她說:“鶯哥必能認得此物,叫他不忘我北行拭淚之苦。”邢秉懿是一隻當年康王為她打造的金耳環,造型是一對展翅蝴蝶,栩栩如生,俗稱為“鬥高飛”,她哭著說:“請轉語大王,願我夫婦如同此環,遂得相見。”田春羅和姜醉媚則是去年康王出行時,喬貴妃所賜的金釵和項鏈,他們也說了一番大同小異的話,曹勳不便久留,當即告退。
金軍到達真定府後,認為押運俘虜和財寶的工作已是十拿十穩,所以不急於北上。他們的當務之急是攻取毗鄰的中山府。中山府是今河北定州,為宋時沿邊的雄藩大府。文臣知府陳遘受任為河北兵馬元帥,位居汪伯彥和宗澤之上,卻一直堅守此城,不能南下赴任。這回金朝完顏撻懶、完顏穀神和完顏闍母三個元帥率重兵前往,勸降不成,又實施猛攻,卻仍未能奏效。二十六日天色未明,劉彥宗帶金兵闖入靜淵莊,將還在睡夢中的宋徽宗押走。宋徽宗得知自己的勸降任務後,就要最孝順的兒子景王和濟王同行,不料這次卻遭到他們的婉言回絕,最後是第十二子莘王趙植和十八子信王趙榛自願陪伴父親。
經過兩天行軍,宋徽宗被完顏斡離不親自押到了中山府城下,金軍特別用那面“亡宋太上皇”和一頂紫羅傘作為標誌,叫宋徽宗騎馬來到城下。宋徽宗只得高聲喊道:“我是道君皇帝,今宋國已亡,我須北上,朝拜大金國皇帝,你們可從速歸降,以免生靈荼毒。”金軍屢次勸降,都說宋朝已亡,陳遘卻一直不信,現在果然見到宋徽宗,不禁涕淚滿面,說:“陛下安得到此?然而臣奉命守城,豈能辜負陛下委任,而不盡守土之責?”不料一個部將沙振突然從旁用劍刺死了陳遘,開門出降。
得意洋洋的完顏斡離不又押著宋徽宗回真定府。他一路上與宋徽宗、劉彥宗並馬而行,叫劉彥宗傳話說:“日後當奏知郎主,言道泰山此次立功。”不料正說話間,突然有一支宋軍殺來,完顏斡離不倉促指揮金軍應戰。那支宋軍竟殺到宋徽宗的面前不遠,為首一將,騎黃驃馬,手掄一杆鐵筆刀,連劈五名金軍騎士。宋徽宗到此看清了來將的臉,原來竟是從義郎、宋太宗六世孫趙不尤。他真想大喊:“八十六侄救我!”然而見到兩邊已經有兩名執劍的金騎挾持和監視,就不敢出聲。
兩年前,自恃勇武的康王曾要求父親舉行一次宗室的騎射比試。參加者每人馳馬射箭七次,以五箭中垛為合格。康王滿以為自己在比武中可以一舉奪魁,不料最後竟是趙不尤得第一,而趙叔向得第二,康王屈居第三。康王不服,又與他們用木劍比武,結果還是輸給他們倆。自從金軍南侵,趙不尤和趙叔向都上奏要求參戰。原來按照宋制,宗室入仕一般都是按武官系統升遷,像趙子崧那樣有文官頭銜者,反而是特例,但宗室的武官又與軍事完全無關。宋欽宗批準趙不尤參加救援太原,卻又不準趙叔向參軍,實際上就有不讓趙廷美的子孫掌兵的意思。趙不尤在救援太原失敗後,糾合殘部,繼續在兩河抗金。他今天率所部三千人馬襲擊金軍,倒並非是得到了有關宋徽宗的情報,前來救駕。
完顏斡離不見來將勇猛,就親自催動戰騎,手執一杆鐵錐槍,上前迎敵。宋徽宗至此才發現,完顏斡離不雖然身材短小,卻是膂力驚人,武藝高強,他與趙不尤刀來槍往,竟難分勝負。金軍的優長是鬥志十分頑強,完顏斡離不的合紮親兵更是其中的精銳,他們在猝然被襲擊之初吃了虧,卻能很快地重整旗鼓。完顏穀神、完顏撻懶、完顏闍母等軍聞訊,也趕來助戰。趙不尤軍寡不敵眾,只能退出戰鬥,金軍也不敢追趕。
在這次宋軍的突然攻擊中,金軍的傷亡數還是大於宋軍,而信王趙榛居然在亂軍中逃跑,更使完顏斡離不火冒三丈。他吩咐合紮親兵對宋徽宗和莘王嚴加看管,回軍途中,再也不願意對宋徽宗以“泰山”相稱。
在真定府的宋俘們聽到信王逃脫的訊息,無不以手加額。茂德帝姬與信王是一母所生,她作為大姐,非常害怕完顏斡離不將對自己發洩和報複。幸好完顏斡離不迷戀她的美色,不忍心施加責罰。
由於信王的逃脫,金軍又開始加緊押送戰俘。四月三十日,完顏斡離不等回到真定府城,不暇休息,五月一日,就將宋徽宗一行押解北上,於十三日到達燕京析津府,宋人稱為燕山府。這是遼朝和金朝的第一大城,城週二十七宋裡,開八個城門。大群宋俘由外城東的迎春門入城,還是以“亡宋太上皇”的旗幟為先導,迎春門內有一條通衢大道。
原先在遼朝的統治下,不僅讓漢兒保持原有的衣冠風俗,契丹人舉行某些重大的典禮,也須漢服,如今在金朝的統治下,城裡的漢兒卻一律改換辮發左衽。雖然在戰亂之餘,而城市破壞不大,人口還比較稠密。有一群漢兒父老來到宋徽宗馬前,為首者敬獻一卮酒,說:“太上皇曾救活燕民十餘萬,自家們感恩極深,不料今日得睹天顏!皇帝陰德甚多,不須憂悒,不日便可迴鑾。”原來在遼朝亡國,宋朝短暫收複燕山府期間,當地發生大饑荒,宋徽宗曾下令漕運太倉粳米五十萬石,進行救濟。宋徽宗聽後,感慟地說:“你們尚知我當時有救護之力,可知我為此獲謗?我今日底困扼,反甚於你們無食之時,豈非是天意!”說著,又落下了傷心的淚水,將那卮酒一飲而荊析津府作為完顏斡離不一軍的大本營,他和完顏撻懶的家眷就住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