僕人謝寧示意,謝寧也加入勸解的行列,他說:“侍郎父母年高,若稍順從,尚可得回家。”李若水沉痛地說:“國破何以為家!我死後,你回家不須與父母說,待我兄弟緩緩解勸雙親。”
高慶裔和蕭慶最後只能向金帥們稟報,二十一日,在完顏粘罕與完顏穀神親自召見後,金營命吳幵和莫儔傳話,通知李若水和副使王履兩家的家人出城收屍。這是一個陰天,愁雲慘霧籠罩著汴京,李若虛只能瞞過父母,帶著嫂嫂趙氏和李淳、李浚兩個侄兒出城,吳革和朱夢說兩人假扮家僕,隨他到金營探看虛實。趙氏和兩個孩子坐一輛驢車,其他三人步行。王履的兩個兒子王高中和王立中也幾乎同時到達。金軍並不讓他們去青城,只是停屍在南薰門外。眾人只見兩個屍體不僅身首異處,而且被刀劃開嘴唇,剜去舌頭,不禁伏屍慟哭。
蕭慶在旁說:“李侍郎煞是忠臣,因他詈罵不休,監軍大怒,便將他們割唇剜舌。然而監軍亦自後悔,今命我贈你們兩家黃金各五百兩。”趙氏說:“請蕭節使回覆監軍,黃金乃是大宋百姓底血淚,自家們斷不可收!”王高中和王立中也作了同樣的表示。他們就在南薰門附近埋殯屍體,草草修建了兩個墳墓。在斂屍時,發現李若水身上有一滲透血跡的紙條,其上寫道:“矯首問天兮,天卒無言,忠臣效死兮,死亦何愆!”
第二天深夜,一群官員和太學生聚集在城西朱夢說的家裡,這是一所相當普通的租房,用以避人耳目。他們是梅執禮、張所、吳革、李若虛、吏部侍郎陳知質、刑部侍郎程振、給事中安扶和太學生吳銖、徐偉。馬伸由於臥病,未能赴會。梅執禮說:“聞得康王與宗澤進軍開德府,戰敗虜人,虜人左都監勾抽五個萬夫長,約近三萬人,前往備禦,此間兵力空虛。”安扶說:“虜人所剩,約計五萬人。自千夫長以上,沉溺女色,而自百夫長以下,大半未分得女子,憤憤不平,屢為爭奪女子,拔刀相向。”張所說:“金人索取城中底綾錦之類,凡女真人得錦,渤海人得綾,契丹人與奚人得絹,而漢兒卻只得雜色小絹。漢軍亦不能平,或欲相攻,願為內應。”
吳銖說:“自梅尚書設二十七所賑濟局,募集軍民已達五萬。吳統制陰以軍法約束,緩急可用為兵。”這是梅執禮和吳革的共同設計,由於城裡普遍缺糧,就以賑濟和醫療為名,組織群眾,按梅執禮的私下任命,吳銖和徐偉都是吳革的參謀官。吳革說:“須向康王告急,請他急速率軍南下,自家們起兵,裡應外合,救取主上。”張所說:“此事須見機行事,城中久困,軍民羸弱,若暗夜舉兵,攻其不備,或可救得聖上。如兵力不敷,亦可先取四壁,以待外援。”
梅執禮說:“此說甚是,吳統制足智多謀,自家們是文臣,起兵之事,全由吳統制措置。”陳知質說:“與康王底書信,便由我草擬。”他從自己內衣上撕下一片約四寸見方的絹,當場寫上了蠅頭小楷:“虜設詭計,囚我太上、主上與青宮諸王,廢我大宋。請九大王速發兵南下,我等當裡應外合,救取主上。”他寫到這裡,想了一想,抬頭問吳革說:“莫須與九大王約定日期?”吳革說:“此事難於預約。”
梅執禮取來看了一看,說:“言簡意賅,可便畫押。”眾人商量一下,為防備萬一,吳革不參加畫押,而由五個文官出面,他們按官位由低到高的次序,依次有張所、安扶、程振、陳知質和梅執禮五人畫押。程振說:“我有一個人力,名叫胡松,可一日夜行四百裡,極是忠信,可命他傳書。”張所說:“我可安排他出城。”他將這小片絹書做成一個蠟丸。
原來在圍城期間,前述隨張所參戰的鈞容直押班於鵬,偶而見到了他的表弟孫顯。孫顯被金軍擄略後,強迫剃頭辮發,充當一名漢軍百夫長。兩人交談多次,孫顯明確表示自願充當內應,他的部伍受命看守西北的一段城牆。所以張所就透過於鵬和孫顯,將胡松送出城去。
二十五日,開封突然颳起了大風,有的樹木竟連根拔起。下午,王時雍命吏卒押梅執禮、陳知質、程振和安扶四人去南薰門,說是大金元帥左監軍要傳見四個根括金銀官。四人來到南薰門時,天色傍晚,風勢仍然不小,由於城樓被毀,只見在甕城內,完顏穀神坐在一把交椅上,高慶裔坐在左邊,擔任通事,而吳幵和莫儔站立兩旁,又有大群手持兵刃和火把的金軍,給梅執禮等四人一種其勢洶洶之感。
風勢將火光吹得搖晃閃爍,完顏穀神對梅執禮等四人怒目而視,說:“金銀未足,何以不抑配百姓,令家家戶戶交納。”梅執禮等說:“如今天子蒙塵,臣民們恨不能以肝腦贖主上,尚何須顧戀金銀繒帛。城中委是睏乏,無以應付大金之求。”完顏穀神說:“你們哪個是官長?”程振擔心金方要重責梅執禮,就挺身而出,說:“自家們四人皆是官長。”
完顏穀神突然發出一陣冷笑,吩咐高慶裔說:“且將蠟書付與他們!”四人一看,竟是那份給康王的書信,上有四人的畫押,只是張所的官銜、姓和畫押卻已模糊不清。原來胡松在於鵬和孫顯的幫助下,在二十四日半夜縋出外城,不料中途遇到金朝巡綽馬軍,中箭身亡,金軍在他身上搜出了蠟書。金方叫吳幵和莫儔辨認字跡,兩人也認不出另一個是誰的官銜和畫押。
完顏穀神說:“你們說出另一個人,可饒你們不死。”梅執禮走到前面,說:“此事乃我一人所為,與他人無涉。”完顏穀神大吼道:“你若不招供,我豈能輕易放過!”幾個合紮親兵將梅執禮按倒在地,用馬鞭和木棍亂打,梅執禮忍不住劇痛,就狠心將自己的舌頭咬斷。人們只見他滿嘴流血,聲音完全含糊不清。金人於是又將另外三人拷打逼供,陳知質、程振和安扶三人也被打得死去活來,他們也效法梅執禮的辦法,嚼舌成仁。完顏穀神眼見無法得到梅執禮等四人的口供,就吩咐將他們“窪勃辣駭”。四人被敲死後,割下首級,號令在南薰門上。
莫儔說:“若要根捉另一個畫押者,須先秘其事,待傳令王尚書,命他用心搜訪。”高慶裔說:“殺此四人,待怎生說?”吳幵說:“便說是根括金銀未足。”完顏穀神說:“此意甚好。”莫儔又說:“可將四個副官亦取到軍前棒打,以掩人耳目。”於是,侍禦史胡舜陟、殿中侍禦史胡唐老和監察禦史姚舜明、王俁四個副官也被押到南薰門,每人都責打了一百棍。金朝元帥府下令城中說:“根括官已正典刑,金銀尚未足數,當縱兵下城取索。”第二天,王時雍和徐秉哲親自佈置,派吏卒挨家挨戶搜剔,果然又得到大量金銀,卻仍未湊足規定數額。
在梅執禮等四人被殺的當夜,張所已經就寢,卻有吳革、於鵬、徐偉和朱夢說四人深夜敲門。他們向張所報告了最新的事態,吳革說:“我等已經計議,張察院須連夜出城,前往開德,請康王發兵,救取主上。”於鵬說:“我已聯絡孫顯,今夜便可安排張察院出城,事不宜遲。”張所說:“我家中安置寇、王二承節底家眷,須請你們關照。”朱夢說說:“你們底老小,亦須連夜搬遷。”
在一陣急速忙亂之後,張所與三家老孝吳革等人匆匆告別,就隨於鵬來到外城西北角樓附近,說也湊巧,這裡正是張所第一次縋城而出的地點。於鵬以擊掌三聲為號,城上就垂下兩條麻繩,兩人攀緣而上。孫顯和本謀克的漢兵簇擁著兩人,沿金軍新修的慢道下城,城外已經準備了馬匹,這支隊伍包括張所、於鵬在內,計有八十七人,都手執兵刃,縱馬急馳,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原野中。
二六、陰錯陽差
自從金人正式下令廢宋以後,立異姓傀儡皇帝的工作一直在密鑼緊鼓地進行。王時雍滿面喜色,天天在都堂主持百官集議,他希望有人將自己提名。然而他的名聲卻愈來愈壞,開封百姓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做賣國牙郎。宋時稱商業交易的中間人為牙人。即使若幹並無氣節的官員,也不敢貿然為賣國牙郎提名。二月十三日,吳幵和莫儔回城,在都堂外遇見尚書左司員外郎宋齊愈,先向他透露了金方的旨意。他們見到王時雍後,莫儔說:“王尚書畢竟有先見之明。原來金帥之意,須立張邦昌為帝。”吳幵解釋說:“自家們已自提名王尚書,二太子言道,王尚書可為宰相。”王時雍心中不免有十二分的懊惱,但也只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我早言道,此事萬不可魯莽。如今張邦昌便成招風底大樹,自家們卻可卸脫,在大樹之下避風納涼。”莫儔說:“王尚書亦自卸脫不得,你須是新朝底第一個開國功臣。”
王時雍和徐秉哲按吳幵和莫儔的傳旨,將百官、太學生、僧道、耆老等驅逼到秘書省集議。莫儔首先說:“大金國元帥府有旨,限於今夜三鼓前,須將所議異姓交付大金軍前。若三鼓後仍未定議,尚敢逗遛,大金當行軍法,縱兵洗城。”宋齊愈首先用片紙寫了“張邦昌”三字,交同僚們傳看,王時雍出示寫就的議狀,說:“議狀尚未書填人名,須眾人熟議。”吳補充說:“大金國元帥府有旨,議狀須書填賢德底人,唯不許書填趙氏。”按古時的倫理規範,要突破與趙宋的君臣名分,說一個異姓名字,還是十分難於出口的事。宋齊愈所以用字條傳示眾人,也表明他並無為天下先的勇氣和膽量。在場者幾乎人人都看到了這張字條,卻緘默不語,空氣顯得異常沉悶。莫儔和吳幵兩人不斷向宋齊愈使眼色,示意由他開口。宋齊愈嘆了口氣,說:“你們既已傳大金國底旨意,‘張邦昌’三字何必出我之口!”
王時雍聽後,就立即在議狀上填寫了“張邦昌”三字。剩下的問題自然是與會者簽名畫押。眾人又互相推諉,誰也不願搶頭名。王時雍說:“我既任留守,唯當身率百官。”他第一個在一張白紙的最後寫了官銜和姓,並且畫押。前面說過,按宋時的習慣,署名的次序是由低到高,所以他列名末尾。徐秉哲接著脅迫說:“今日眾人都須逐一畫押,不畫押,便不得出去。”最後,幾百人畫押的議狀,就透過吳幵和莫儔兩人上報金營。
張邦昌在宋徽宗時任執政,宋欽宗即位後升少宰和太宰。他在靖康元年春,曾和康王出使金營,與完顏斡離不有所接觸,如今罷相閑居。完顏斡離不所以提名張邦昌,還是出自劉彥宗的謀劃。完顏斡離不最初並不贊成,說:“張邦昌庸懦,如何可立?”劉彥宗說:“庸懦則易制。若立張邦昌,則恩德歸於二太子。”劉彥宗完全瞭解金朝的派系之爭,他的話終於打動了完顏斡離不。他所以提議張邦昌,正是為新立的傀儡政權完全聽命於自己,而排除完顏粘罕的影響。
雖然立傀儡政權已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議立張邦昌,還是在城裡引起很大的震動。馬伸在憤慨之餘,當即起草了一個反對立張邦昌的議狀,找到了張所,要他聯名。張所卻表示反對,說:“我等既已立志興複宋室,自當避人耳目,自家們既未集議,何須與虜人計較筆墨文字。”馬伸說:“不然,若不另寫議狀,虜人更輕視我大宋無人。”兩個朋友彼此都不能說服對方,只能各行其是。
第二天,馬伸又來到禦史臺,找到胡舜陟等眾臺官。現在是追述張所出城前的事,當時胡舜陟等人也尚未被金人杖責。馬伸取出議狀,向大家說明原委,胡舜陟看了以後說:“先覺意思甚好,然而虜人意在必行,徒費筆墨。”先覺是馬伸的字。大家七嘴八舌,議論歸議論,卻無一人敢與馬伸聯名上狀。秦檜身為禦史中丞,今天最後一個前來禦史臺。馬伸給秦檜看了議狀,說:“秦中丞,你蒙主上厚恩,屢次超擢。如今主上蒙塵,你焉能無動於衷。我等職事,本在諫諍,豈能坐視緘默,不發一言。你身為一臺之長,義當率先為趙氏請命?”眾人也說:“中丞若願率先,自家們自當追附驥尾。”
秦檜原先並無向金人上狀之意,但經馬伸一說,似乎又無可推諉,他仔細推敲了馬伸的議狀,說:“此狀語言太峻,如何叫虜人接受?我當另寫。”於是他取來筆墨,參考了馬伸的文字,另寫了一份十分簡單的議狀。馬伸的原狀中說,“大金必欲滅宋,而立邦昌,則京師之民可服,而天下之民不可服,京師之宗子可滅,而天下之宗子不可滅”。“伏望元帥稽考古今,深鑒忠言,複嗣君之位,以安四方之民”。秦檜在自寫議狀改為“若蒙元帥推天地之心,以生靈為念,於趙氏中推擇其不預前日背盟之議者,俾為藩臣,則奸雄無因而起,元帥好生之德,通於天地”。禦史們看後,又說秦檜議狀過於溫和,不強調保留宋欽宗的帝位,就不能代表眾人之意。最後,竟是馬伸和秦檜各自單獨上狀,而其他人都沒有聯名。
秦檜回到家裡,有女使興兒說:“碩人在屋內等候中丞。”碩人是貴婦的一種封號。秦檜連忙進入臥室。秦檜妻子王癸癸,今年三十九歲,比秦檜大一歲,她是宋神宗朝宰相王珪的孫女,按秦檜的官位封碩人。王珪政績不佳,他上殿時口稱“取聖旨”,宋神宗可否後稱“領聖旨”,下殿後稱“已得聖旨”,被人們譏諷為“三旨相公”。但他的家族卻是一個名門望族。十三年前,秦檜中進士,王珪的四子王仲山看中了他,按當時所謂“榜下擇婿”的風尚,將一個遲遲未能出嫁的女兒許配給秦檜。秦檜的父親不過是個縣令,他當然樂於結這門親事。然而婚後的生活卻並不美滿,這主要是因為王癸癸與他之間很快形成了河東獅吼式的夫妻關系。王癸癸的家規是不許秦檜納妾,凡是就僱的女使須經她嚴格審查,不但容貌必須比她醜陋,而且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