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貴妃娘子給妹妹底見面禮。”又分別給田春羅和姜醉媚戴上金釵和項鏈,自己最後摘下腦後的象牙梳,換上金梳。四人謝過喬貴妃,另外十三對金耳環分賜十三名女子。兩位妃子對邢秉懿投以贊許的目光。
景王對康王說:“今日我等奉爹爹與大哥之命,設禦宴為九哥餞行。”康王聽得“餞行”兩字,露出滿臉不悅之色。韋賢妃忙說:“鶯哥,還不謝過皇!”鶯哥是康王的乳名,因為他在嬰兒時代啼聲洪亮悅耳。康王只得說:“謝爹爹與大哥底皇恩!”
韋賢妃趁著禦宴擺設前的間隙,向韓公裔使個眼色,獨自起身走向專為自己設定的小閣,韓公裔尾隨而入。小閣分裡外兩間,平時也是兩人幽會的所在。進入小閣後,韋賢妃立即向韓公裔行跪拜禮,這在兩人關系中還是第一回,韓公裔慌忙將她扶起。韋賢妃說:“兒子底性命,只求你保全!”奉命隨康王出使的韓公裔苦笑著說:“自家也性命難保,又有何能為?”韋賢妃說:“我左思右想,若到番人軍中,必定兇多吉少;唯有不進虜營,方可保全。”韓公裔說:“這須是欺君抗旨之罪,我如何擔當得起?”韋賢妃說:“這自有鶯哥擔當,不須你擔當。官家不殺王,豈有殺自家九弟之理?出城之後,爾須與鶯哥私下密議,隨機應變。此事你知,我知,他知,切莫洩漏!”這件事也涉及韓公裔本人的安危,他自然諾諾連聲。
在廳堂上,景王也抓緊時間,向康王傳達宋欽宗的口諭。他說:“昨日金虜使節到此,出言不遜,聲稱已佔西京,如今不求太原三鎮,只求河北、河東,與我畫河為界。”濟王憤憤然地說:“虜使在文德殿內,氣焰囂張,竟辱罵大哥,說是‘奸臣輔暗主’。可嘆唐惲耿南仲、聶昌之輩,身為宰執大臣,一個個呆若木雞,噤若寒蟬。唯有何一人,尚能與虜使面折廷爭。”康王聽後,冷笑說:“人稱‘番人如虎,馬如龍,上山如猿,下水如獺,其勢如泰山,國朝危如累卵’。與他們唇槍舌劍,難道便能一決雌雄?”景王對康王說:“大哥有旨,九哥去番營,不可與虜人計較言語。如虜人定要河北、河東之地,聽九哥便宜行事,割與他們。但求保全京師,即是成功。”
韓公裔進入廳堂,向康王耳語一句,康王就轉身走向小閣。他見到母親,頓時拜倒在地,淚如泉湧,韋賢妃抱住向來嬌慣的兒子,說:“為娘底千思萬想,在京城裡,你做不得主,出了京城,官家卻做不得主。入了虜營,吉兇禍福,由不得你;不入虜營,即便你大哥怪罪,卻能保全性命。”寥寥數語,說得康王茅塞頓開,說:“多虧媽媽提醒!”這是他自出生以來,第一次對自己的母親有如此深的感激之情。韋賢妃又叮嚀一番,說:“路上有事,與韓公裔商量,此事切不可洩漏。”康王說:“謹遵母命!”兩人一同走出小閣。
赴禦宴者,還包括康王出使的隨行官員,他們是刑部尚書王雲,耿南仲之子、龍圖閣直學士、中書舍人耿延禧和宋英宗高後的侄孫、華州觀察使、知東上閣門事高世則,後兩人都作為康王的參議官。至於康邸宦官康履、藍珪等和韓公裔也都列席。韓公裔如今已是正八品的修武郎。康王的情緒已由低沉轉為興奮,他命本府的歌童舞女上廳堂,以清歌曼舞助興。
禦宴過後,邢秉懿等人哭哭啼啼,把康王送出府門,由景王和濟王送康王一行出城。安康郡王和瀛國公送兩位妃子回龍德宮。在牛車上,喬貴妃問韋賢妃:“姐姐,你有何奇謀妙策,使鶯哥底精神為之一振?”對這位至親至密的義妹,韋賢妃唯有兩件事隱瞞,一是私通韓公裔,二是今天對兒子的囑咐。她說:“妹妹,我只是叮囑他路上小心。”喬貴妃搖搖頭,說:“姐姐,你今日不說真話。唉!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你不說,我也已猜個七、八分。大宋之國運,原不繫於鶯哥出使底成敗。但求列祖列宗佑我大宋江山社稷,鶯哥一路平安。”韋賢妃內心不由不欽佩義妹聰明過人,善於察顏觀色,但她今天咬緊牙關,就是不吐露真情。
康王等出開封外城東北的永泰門,俗稱陳橋門,與景王、濟王在門洞外告別。康王一行除了上述官員外,還包括三十名吏胥、三十名廂兵和十五輛驢車的行李與禮品。出城以後,王雲用馬鞭指著城上高聳的樓櫓說:“京師底樓櫓,天下第一,然而真定城比京城幾乎高出一倍。我出使到二太子軍前,虜人叫我坐觀,不過片刻,番兵便攻破城池。京城雖然樓櫓如畫,豈能有恃無恐!”眾人聽說後,心中更不免黯然。韓公裔乘機用語言試探,說:“王尚書,依你之見,九大王可否成功?”王雲長籲一聲,說:“只得盡人事以聽天命。虜人反複變詐,何況今月十五日期限已過,虜人已出兵渡河。”耿延禧說:“觀虜人之意,不攻汴京,誓不罷休。如若和議不成,九大王以皇弟之尊,似可相機便宜行事,號召四方,起兵勤王。”高世則說:“只怕進得虜營,便出不得。”康王聽得另外三人都微露畏縮不前之意,心中有幾分高興。正待開口,韓公裔用馬鞭在他大腿上一戳,他就不再說話。
中午以後,開封各外城門都用土塞門,進入緊急狀態。二十二日,宋欽宗又派耿南仲和聶昌出使兩路金軍,割讓河北與河東。然而兩路金兵卻仍按原計劃,先後抵達開封,會師城下。
六、樂而忘憂
十一月十九日,康王一行來到河北的相州今河南安陽)。他們沿路已經得知,金軍放棄很多州縣的攻城戰,徑自李固渡渡黃河,便越過滿是冰淩的黃河河面,與金軍反方向而行。按韓公裔的設計,康王只是下令北行,而不說明任何原委,王雲等三人心照不宣,誰也沒有說穿,更不會表示反對。
康履先馳馬到相州城下通報,通判趙不試率領五十名步兵,出南門迎接。趙不試是宋太宗的六世孫,年近四十,與康王平輩,兩人曾在開封見過幾面。趙不試行禮畢,斂馬側立,康王便按宗室的排行第四十五稱呼,說:“四五哥,我等出使虜營,途經此地,切望借個方便。”趙不試說:“九大王,爾等可知,虜人於十四日便由李固渡渡河,直下開封。你等到此,正與虜人南轅而北轍。”康王只能佯裝驚愕,說:“自家們還不知有此事。”趙不試說:“你們既已到此,鞍馬勞頓,且請入城安歇。我守城任重,不能相陪,你們可去正衙見汪直閣直龍圖閣)。”康王一行入城後,趙不試一面派人先去通報知州,一面命人給康王領路。
相州算是河北的大州,城周長達十九裡。城南門的一條大街北向直貫牙城和州衙,頗為寬闊,沿路的酒樓,如康樂樓、月白風清樓、秦樓和翠樓,也相當壯觀,都是雕欄畫棟的精美建築,而秦樓竟有三層高。耿延禧指著秦樓說:“此是相州第一樓。”高世則說:“秦樓與京師樊樓同為三層,秦樓畢竟不如樊樓。”康王對這個初來乍到的城市有一種新鮮感,說:“久聞此間有韓魏王所建底晝錦堂。”三朝宰相韓琦是相州人,按古代規定,本地人不得在本地當官,而皇帝為顯示對韓琦的特恩,命他出任本州知州。韓琦按古時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的典故,修築大堂,取名晝錦堂。王雲說:“待大王到正衙,自可見此大堂。此外尚有韓魏王長孫韓治所建榮歸堂,曾孫韓肖胄所建榮事堂。三世出任鄉邦知州,如此殊榮,又有誰家尚能相比?”他們正說話間,知州汪伯彥和他的兒子汪召錫急匆匆地騎馬出迎。
相州知州汪伯彥的職銜是直龍圖閣,這是宋時文官的榮譽頭銜。他今年五十八歲,長子汪召嗣和女婿梁汝霖在朝任軍器監丞和都水監丞,幼子汪召錫按父親的官蔭,已有一個從九品從政郎的官銜,卻未有實職差遣,他跟隨父親,作為戰亂年代對北方官員的特殊照顧。汪伯彥原在朝廷為官,為討好宋欽宗,在奏對時特地上河北邊防十策。待到皇帝發表他出任相州知州,已是後悔莫及。在半年之內,烏黑的須發竟白了大半。真定府被金軍攻破後,汪伯彥又兼任主管真定府路安撫司公事,負責五個州的軍事防務。按宋朝的制度,五個州的武將反而須聽命於這個不懂軍事的文官。
汪伯彥根本無心處理軍務,本州的防守也完全交給通判趙不試。趙不試克盡己責,他幾乎天天在城上巡視,措置戰備。但汪伯彥卻是整日在正衙,坐如針氈,只是盤算著如何逃命,又要逃命,又要保住官位,雖然絞盡腦汁,卻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案。今天聽到康王到來,便有一種絕處逢生之預感,似乎是福星照臨,將給自己帶來一線生機。
汪伯彥父子把康王一行接到晝錦堂,只見堂前有一塊碑,上有大名鼎鼎的歐陽修所撰《晝錦堂記》,由最享盛名的書法大家蔡襄書寫,堂上的匾額則是韓琦本人的顏體字,筆勢剛勁,落款自稱“安陽戇叟”。一路風塵之餘,進入如此寬敝華麗的大堂,又有汪伯彥父子過分的殷勤和熱情,使康王産生一種賓至如歸的快感。
汪伯彥吩咐“進茶”,只見一個女使托出一個縷銀大盒,另一個女使幫助取出一色白銀茶具,一個小廝兒抬出一個燒石炭的火爐。一個女使將銀瓶盛水,銀瓶有些像現在的水壺,而呈長瓶狀。銀瓶放在火爐上,另一個女使取一個茶餅,裹上白紙,用小銀杵在木砧板上初步搗碎後,放在一個狹長的銀槽內,又用一個小銀輪碾成茶末,放入一個銀羅盒中篩一遍,極細的茶末便篩在盒底。女使將茶末逐一撒入烤熱的銀茶盞,銀瓶水只經一沸,小廝兒立即將瓶提起,長長的瓶嘴在各個茶盞中傾入少許開水,女使用長柄銀茶匙調成茶膏。瓶水再沸,小廝兒便將瓶水倒入女使所持烤熱的銀杓內,每一杓水正好注滿一盞,一面注水,一面用銀茶匙攪動,這種飲茶方式稱為點茶。汪伯彥則親自將銀盞一一送到客人幾案上。宋時的餅茶又稱片茶、臘茶、團茶等,經過蒸、榨、磨、模壓、焙等多道工序,加入香料,其實已破壞了茶的養分。然而當時名貴的茶卻是團茶,保持原味的散茶反而不登大雅之堂。對這些風塵僕僕的客人而言,一盞香茗,更是甘美不可勝言。
汪伯彥說:“此是陛下所賜‘龍苑報春’團茶,今日正宜敬獻九大王與王尚書、耿舍人、高觀察、韓知客。”王雲說:“果然是茶中絕品,令人口舌生香,回味無窮。”耿延禧問道:“茶具打造,如此纖巧精緻,敢問何處所産?”汪伯彥說:“長沙所産,重白金五百兩,專以待貴客,平日豈敢飲用。”他所沒有交待的,是這套銀茶具乃是受賄而得,自己不曾花費分文。高世則嘖嘖贊嘆說:“久聞長沙茶具精妙甲天下,果然名不虛傳,今日有幸,一睹為快。”汪伯彥說:“此茶敬奉九大王,只是聊表獻芹之意而已。”康王舉著手裡的銀盞,仔細觀賞圖案花紋,下意識說了一句:“我府中尚無此物。”汪伯彥馬上說:“待虜人退兵後,當派人將此盒茶具送至康郟”康王說:“蒙汪直閣厚意,恭敬不如從命,多謝!多謝!”
汪伯彥說:“九大王與諸公臨危受命,不計利害禍福,以匹馬單車直入龍潭虎穴。然而虜人渡河已有六日,其行蹤難測。依伯彥愚見,九大王與諸公不如在此歇息數日,打探番人動靜,共商國計。”康王面露喜色,正準備應允,而王雲畢竟更老於世故,他搶先說:“極感汪直閣盛情,然而社稷危難,臣子們豈敢圖一日之安,如今唯有重渡大河,日夜兼程,前去虜人軍前,方不負君父之重託。”耿延禧和高世則也應聲附和,康王立即心領神會,說:“構等受命前去,不敢中止於路途。”
在榮事堂中,則有汪召錫招待康邸都監、入內東頭供奉官康履、藍珪等宦官。汪召錫說:“九大王與諸公光臨此地,蓬蓽生輝。敢問列位大官有何需求,自家父子當效犬馬之勞。”康履說:“難得爾父子一片真情,自家們也就不講客套了。”藍珪說:“九大王底嗜好,無非是酒色兩字,而色字為第一。”康履說:“自家們離京已有四日,九大王無女子陪夜,實是苦不堪言。”汪召錫雖有妻妾,平時在相州城的妓館瓦舍中廝混已久,他立即說:“府中底女使,並無恣色,倒是在秦樓楚館之中,有兩個小姐,色藝雙全,由本州妓樂司差充行首。然而九大王金枝玉葉……”原來宋時妓女一般稱呼是“小姐”,官府的妓樂司可以委派容貌出眾者擔任所謂“行首”,應付官府的各種需索。人稱三百六十行,妓館也算一行,久而久之,“行首”也就成了美妓的代名詞,也叫行頭。康履笑著截斷汪召錫的話,說:“妓館小姐,倒也無妨,然而兩個女子,如何應承得九大王?更說與你,今夜少說也須選上十名小姐。”汪召錫吃驚地吐了吐舌頭,又問:“王尚書等當如何安排?”藍珪說:“他們各傳喚兩名小姐待候。”
汪伯彥父子在晝錦堂上安排晚宴,也煞費一番苦心。按宋時的豪華宴會的規格,有所謂四司六局:帳設司專管屏風、簾幕、書畫等陳設,賓客司專管招待,廚司專管烹調,臺盤司專管飲食器皿,果子局專管擺設和雕縷果品,蜜煎局專管蜜漬、鹹醃各種乾鮮果品,菜蔬局專管蔬菜和時新食品,油燭局專管燈火、暖爐之類,香藥局專管香爐之類,焚龍涎、沈腦等香,排辦局專管擺設桌椅之類。盡管是兵荒馬亂時節,汪伯彥父子仍然分派私家人力、女使和州衙公吏,分四司六局掌管宴會,不得稍有怠慢。妓樂司臨時挑選十八名妓女,組成一個樂隊,未開宴之前,已在大堂上吹奏彈唱。
為掩人耳目,汪伯彥下令,所有本州和安撫司的屬官,一律在榮歸堂上拜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