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鹿聳動著肩膀,明明已經察覺了林也的靠近,還是把頭埋進膝蓋裡。她頭發已經不滴水了,濕成一條條粗綹掛在腦袋上,像是西邊少數民族的編發。她青白的頭皮露在外面,兩個發旋都消失不見了。
他把人害得連兩個發旋都遭了殃。他明明還要認它們作前世今生的記號,下輩子靠它們再續前緣吶。他認罪。他伏法。他贖罪。
林也蹲在宋鹿身前,他小腿極長,蹲下來很不容易,身體會不住搖晃,只能靠踮起腳尖維持平衡。他伸手理著宋鹿的濕漉漉的頭發。
“是我錯。對不起。我不該發瘋那樣對你。我不給自己編理由,我就是個混蛋。我不要你原諒我。我只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s的事,我沒有遵守約定。是我沒有說到做到,是我沒有努力去爭取她的同意,你生氣也是理所應當。我用我的生命保證,我和s只是朋友和商業夥伴的關系。過去,現在,未來,都是!你再給我幾天時間,你要的答案我會給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宋鹿漸漸放出聲大哭,哭到打嗝、打噎、犯惡心。
林也哀求她:“你不要哭了好不好?你以前都不哭的。”
宋鹿的哭聲在最後一聲“嗚”中戛然而止,她抬起頭,眼眶裡包著一汪盈盈的淚控制著沒有落下來,哭啞的嗓音說:“林也,你不能那樣子。我害怕。”她的眼眶再也包不住淚,淚珠子大顆大顆滾下腮。
從發洩情緒的有聲的哭變成委屈的悶哭。
那還不如大聲哭吶!
至少是一種宣洩。
林也心擰成麻花,上來撈宋鹿的腰,“是我不好。”
宋鹿雙腳同頻同幅度扭動,讓身體剛好躲開林也的手。
宋鹿張開朦朦朧朧的眼睛,“你把眼鏡脫了。別再讓我看到那張臉。長那張臉的人不可以碰我。”
林也雖然不太明白她這句話的含義,但他現在哪裡還敢反駁和追究,他扯下眼鏡丟在地上,腳步一挪,腳尖翹起來無情落下,“噼裡啪啦”眼鏡被踩碎在鞋底。
林也柔聲說:“我們先從這裡離開。都是蚊蟲。”
宋鹿操著鼻音濃重的聲音:“我站不起來。我腿麻了。”
林也直接上手,手穿過她雙腋下,像抱小孩一樣熊抱起宋鹿。這樣的抱一開始宋鹿覺得別扭,後來就覺得特別好。她的雙腿在林也小腹前分開盤住他的腰,雙手摟著他的脖子,把下巴擱在她左肩上。
這樣抱,可以暫時讓她不看見林也的臉。她胸臆裡憋著一股氣,有怒、有喜、有怯、有悲、有愛意……一人千面,她還沒想好用哪一張臉去面對林也。這樣抱可以讓她喘一口氣,努力調節情緒。
林也就這樣抱宋鹿進電梯。
宋鹿從電梯鏡面裡看自己腫脹的眼睛和結著鹽霜的臉頰。太狼狽、太沒有出息了。她都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喜歡她這樣的人。
林也也在另外一邊的鏡面裡看自己。他們明明近在咫尺,卻偏偏沒有出現在同一個畫面裡。
林也想起宋鹿剛來酒店“抓姦”的那個晚上,值班的經理看兩個女人上樓,生怕會出事,事先給他來電報告了在樓下發生的事情。林也說沒關系,結束通話電話以後,思緒已不在工作上,而是往門外飄。他豎起耳朵注意著門外的任何動靜,期待著宋鹿按響門鈴,從天而降。
值班經理把兩個女人的悄悄話都告訴了林也。她們說,中冠集團應該好好提升公關能力。旗下酒店竟然連林太太也不認識。也太不盡責了。
林也覺得這是他的失職。以前,每逢爺爺生日,他都會強迫家人聚在一起拍全家福,然後刊印在集團內部刊物的最後一頁。林也一直覺得爺爺這麼做很老土、很顯擺。他躲在國外的那七年多裡,一次都沒有回國拍這個全家福。
他缺席了刊物近八年。到如今才明白拍全家福刊印給員工看的意義。那意義是一個家。名分也會給人最大的安全感。
林也準備回去就安排他們夫妻拍一張照片,讓公關鋪天蓋地去宣傳。他不想再讓自己和宋鹿出現在相反的鏡面裡。不管這能不能幫宋鹿相信他的確是愛她的。哪怕只讓她安心一點,他這麼做就是對的。
林也把宋鹿抱回房,把她洗幹淨,裹上浴袍,吹幹頭發,塞進被子裡。他準備給自己放一晚上的假,摟著她一起睡覺。
下半夜,他又聽到宋鹿在悄悄啜泣淌眼淚。
林也想到,他和宋鹿重逢以後,他一直不遺餘力地要把她弄哭。他不止言語戲弄她,還用行動戲弄她。然後,她真的就開始哭了。是從哪一次開始哭的?好像是從爺爺突然闖入公寓的那個下午。從那以後,就陸陸續續地哭,再沒有停過。
現在想來,他就是自作自受。
他敲碎了阻淚的大壩,起了多麼不好的一個頭。
林也伴著一夜的哭聲入睡,在睡夢中他還緊緊摟著她。
他就想啊,一個人只有在實現自我價值的時候才會覺得人生是值得的。從別人那裡得來的任何東西都可能被奪走。只有自己的成就不會辜負她。送她回申港吧。送她回更高的賽場。賽場上的她是自由自在的風,是巍然不倒的樹。是他永不墜落的恆星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