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心理老師輕嘆一口氣:“你的情況比我們預想的還要複雜。你身邊就沒有能正常溝通的親人嗎?比如說年長的男性熟人。有這樣一個人嗎?”
宋鹿不等他說完,就搶著說:“沒有!”
說完,宋鹿就後悔了,因為她從心理老師眼睛裡讀懂了那種“你撒謊”的眼神。她好像知道他們在試圖挖掘什麼樣的隱秘了。他們說她在一些問題上撒謊了。她原本以為他們只是嚇唬她,但現在她知道他們不僅知道她撒謊了,還確定了她在哪裡撒謊,為什麼撒謊。他們想她繳械投降,以證明那些“一致的觀點”是對的。證明她心理病態,判她出局。
心理老師見宋鹿臉色慘白、搖搖欲墜,已然快碎了,搖旗吶喊乘勝追擊,“我們重複你可能撒謊的三個關鍵問題。”
“你是否特別想親近比自己年長很多的男性?”
“你是否經歷過身體僵硬、大腦一片空白、站立不動、無法大聲呼救也無法逃跑、好似已經沉睡的清醒時刻?”
“你是否被性侵過?”
宋鹿的胸口劇烈起伏,久久不說話,喉嚨一哽一哽,拼命咬住唇才沒有哭出來。
辦公室的文書乖巧地站起來,拿起貼牆小桌上的熱水壺,按職務大小給所有人倒熱水,走到宋鹿身邊的時候,她垂下水壺口抖了幾下,沒倒出一滴水,搖了搖水壺,微笑說:“沒水了,我去接。”
記錄談話的文書走後,按紀律談話應該暫停一段時間,給宋鹿喘一口氣。周老師卻強勢吱聲:“我們繼續。事後補談話材料。”
主要領導直接點起一支煙,白煙升騰上去,屋頂爬著一塊長期被煙燻焦黃的汙癍,“這根本沒完沒了。”
受到領導不加掩飾的苛責,心理老師鈍鈍的刀子立刻化為尖錐:“你是否被自己的父親性侵過?”
宋鹿嗓音低啞嘶吼道,雙目通紅瞪著心理老師,像一隻坐困獸之鬥瀕臨被咬死的小豹子:“沒有!”他們什麼都知道,他們就是要她親口承認。
心理老師低頭記筆記。
宋鹿真想沖過去,奪下他手裡的被子,把它們都撕碎。
年輕的心理老師說:“我們需要和你的家人面對面談談你的情況。”
宋鹿收著哭聲,“我沒有家人。”
主要領導砸著桌子:“那就禁賽。你這樣的人不配拿槍。”
三十多歲的女隊醫望向窗外,狠狠揉一下臉,轉過來,目中柔柔道:“只是談一談你的情況。不是家人,親近的朋友也可以。領導也是擔心你的情況,先把人叫來,這個月裡見,你給個肯定的話就行。你拿槍這麼些年,要出事早就出事了。只要你點頭,下週比賽還是可以商量的。”
周老師想插嘴。
領導又狠狠敲桌子。顯然,他在心裡還是偏向讓宋鹿出戰。
宋鹿的手緊緊抓著手機,談話已經進行了近兩小時了,她看不到盡頭。她覺得他們今天不會輕易放過她,如果不讓他們和自己親近的人談,他們甚至不會讓她出這個門。
前幾天在朋友看見方雨萱分享在法國散心的照片。她們有半個月沒聯絡了。剩下的只有——
宋鹿驅使冰涼如水的手指戳向林也的電話。
“嘟嘟”——
電話響了兩聲,她突然覺得腦袋一抽,喉嚨一甜,鼻子一酸,人撲到桌子上,從鼻子和嘴裡噗出好多血。鮮豔的血珠子飛濺,濺到心理老師雪白的本子,濺到文書的平板電腦背面,濺到領導的玻璃煙缸。
會議室又陷入那種死板般的寂靜。
宋鹿用手接住下巴下滴下的血,吞吐微弱的氣息,驅使麻木沾血的手指,盡量控制它們卻還在抖,結束通話林也的通話。
隊醫躥出來,“這孩子本來血壓就高。嚇得流鼻血了。”隊醫將宋鹿從椅子上拉起來,往門外推,“去廁所收拾一下。”
宋鹿在水龍頭下沖鼻血,看著那些淡粉色的水鑽進下水道的孔,看久了眼皮發沉,一扇一扇竟然想睡覺。她感覺後背被人拍了拍,抬起身,看鏡子裡的人臉。
抱著熱水壺的女文書壓低聲音說:“他們只是走流程留個紙面痕跡,就怕事後問責。你隨便找一個人不就好了?找一個拎得清能說會道的朋友。先比賽了再說。有了成績咱們領導什麼都好說。”她說完,一臉心疼地搖頭看著宋鹿狼狽的臉,用手在她肩膀壓了壓以示鼓勵,輕手輕腳走出廁所。
宋鹿在廁所待了十幾分鐘,最終拿出手機,在滿是血跡的螢幕上劃拉,撥通了陸飛的電話,她用被涼水和熱血浸過的嗓音對陸飛說了事情的大概經過,末了,說:“陸先生,我想讓你假扮一下林也。告訴他們你是我哥哥。這件事不能告訴林也。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