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她回答得有點小聲,被老師訓斥了一頓。宋鹿想起這是決定她能不能留在市隊的測試,或許中心主要領導就坐在外邊,她絕不能露怯顯得心虛,顯得她心理真的有問題。
宋鹿放開嗓子,但那嗓子不受控制地發抖,自己聽著,形同烏鴉站在光禿禿的樹上哀叫。最後連骨頭和牙齒也在打戰。
老師問完常規的問題,把冊子一合,抬起眸,眸子裡射出涼涼的目光。他頓了一會兒,似是在肚子裡翻找各種高深的心理用詞,“從心理的角度來說,承認在自己身上發生過不好的事,接受它是真實存在過的,是邁出心理治療的一大步。所以,我還是要問我曾經問過的那個問題。你必須明確告訴我。你是否曾經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性侵過?”
宋鹿唇形變圓,口幹、舌僵、牙顫、喉嚨緊,她拼命想發聲,卻哽不出任何一個字。
心理老師又提高嗓音問了一遍,字字鏗鏘、擲地有聲、遠播千裡:“你是否曾經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性侵過?”
宋鹿將原本擺在桌子上的雙臂拖到桌子下,在桌板下緊緊捏緊拳頭。拳頭越捏越緊,直到指甲深深扣進手心,把手心的肉紮破,倏地一疼,她才猛然被疼得回過神,啞然說了一個字:“是。”她不敢承認是另一個,更加不堪。
這個“是”字吐字非常清晰,像小鳥在咽氣前的最後一聲鳴叫。
心理老師緊追不捨:“都發生了什麼?”
宋鹿眨著幹巴巴、酸溜溜的眼睛,茫然看著面無表情的心理老師。她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能被他們打敗。他們越要用這種卑鄙的辦法擠走她,她就越不能認輸讓他們得逞。就算為了恩師,也為了自己。
宋鹿操著濕漉漉的嗓音慢吞吞提起那些不願被回想起的過去。
“他很喜歡偷看我。媽媽說,她會好好和他溝通。可我覺得她什麼也沒和他說過。那天,只有我一個人在家。他回來了,就把我壓在桌子上,撩起我的裙子。事後我報警了。告訴警察,我被欺負了。媽媽在警察來之前把我帶走了。媽媽讓人給我打了鎮靜劑。我睡了好幾天。後來才知道,沒人因為這件事得到該有的懲罰。”
宋鹿用極壓抑極壓抑的聲音說這些話,語氣是幹巴巴的甚至不帶任何感情。她不敢帶感情,一旦讓心裡的那些情緒洩洪,她會被山洪暴發的痛苦瞬間淹沒。
她現在是籠屜裡一隻皮薄湯多的大包子,下面大火灼燒,周身是朝她戳來的削得尖尖的筷子,這些筷子迫不及待想往她皮上蹭一下,讓她流淌出苦澀滾燙的膽汁。
年輕的心理老師繼續追問:“你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嗎?”
宋鹿眼睛瞪得圓滾滾,眼瞼還拼命往上下兩個方向撐。就是這一句話,讓她眼淚都要掛不住眼眶,她哽咽得無法出聲。她近來眼淚特別多,像是被人拔掉了堵眼淚的塞子,一碰就哭,一哭就止不住。她大聲哭泣起來,抽噎到打嗝。
突然,她聽到背後傳來腳步聲,有人正快速靠近門。
一個清淩淩、怒沖沖的男聲響起:“你真是個傻子。”
宋鹿回頭,看到瘦了許多的男人站在門檻邊,黑眸如井。口罩遮著大半張臉。是林也吧?她眼睛被許許多多的眼淚糊住了,看不太清。看身形像是他。為什麼他會在這裡?宋鹿眼睛一夾,兩滴淚珠順著腮滾下來,她終於看清楚了。
是林也。
宋鹿腦袋“轟”一聲,在他面前小心維持的尊嚴在這一刻傾塌。她的眼睛眨動,滾下越來越多的淚,然後,她拼了命地朝林也那邊撞。她沒讓他抓住她,她沖出辦公室,沖出大樓,沖出射擊中心,沖到馬路上,被迎面而來的人群張開巨口吞沒。
她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晃蕩。
形同一隻孤魂野鬼融於生氣勃勃的行人中,把自己隱藏起來。
也不知晃了多久,她覺得身上好冷,血和淚都要流盡的感覺。她跟著一群行人過紅綠燈。混在人群中,不去思考,也沒辦法思考。她覺得孤獨、麻木、空虛,以及極大的屈辱。
走到馬路中間隔離帶的時候,她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
那人穿著黑衣服,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像鐵柱子一樣立在她眼前,時不時輕輕咳嗽。
宋鹿控制不住自己,慢慢地走近林也,把頭靠在他左肩膀,把頭埋在他衣服裡邊,讓那種淡淡的木香將自己麻痺掉的身體再次喚醒。
宋鹿哭得雙肩松動、渾身顫抖,眼淚一次次湧上來,打濕他左肩的衣襟。淚水涼涼的朝著他鎖骨透去,一路滴答而下,陷進他心裡。從此他的心裡就有了她的一顆淚。
林也始終沒伸手抱她。
只是——
安靜地,讓她靠在他肩上哭。
宋鹿哭得厲害,哭聲卻根本聽不見,她軟糯薄滑的包子皮把一切不好的東西裹在中心成了幹巴巴的苦餡,那一聲聲嗚咽被從他們身邊走過的芸芸眾生的喜怒哀樂所淹沒。
只有林也他一個人能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