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聲音又說:“你也太貪心了吧?”
江起雲想了想,任性執拗地說:“可我對他,就是這樣貪心。”
也許真的是佛祖顯靈,上天開眼,又給了他們一次機會,普羅米修斯成功了。
杜可就像被綁上高加索山的普羅米修斯,日複一日的痛苦折磨之後,他終於又長出新的身體,而這次再沒有鷲鷹來啄食了。
不僅如此,再次醒來時,他神智清楚,一眼就認出了江起雲。
“哎,”杜可迷茫地看著他,“江先生?你怎麼在這裡?這是哪裡?我怎麼了?我不是應該去給你上課嗎?”
那一刻,江起雲的心裡一半是冰冷的海水,一半是熱烈的火焰。
他為杜可恢複健康,並且能認出他而欣喜若狂,但又無比焦灼地想,我在佛前許的願望這是達成了?可可確實沒想起之前的事,但他也記不住以後的事啊。
別的病都治好了,奇怪的失憶症留下了。
以後的每一天,要怎麼和杜可解釋,現在是一個世紀以後,你熟悉的生活都消失了,你認識的人都死了。要怎麼跟他解釋,會變成現在這樣都是因為我。
那不是相當於把所有痛苦重頭再來一遍嗎?
那個晚上,江起雲喝了很多酒,喝醉以後一直又哭又笑,想要傾訴可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只有一個雲和的新款陪護機器人,是被他領回家試用的。
那機器人頗為善解人意,他按照指令給江起雲倒酒,並且識別出他情緒低落,還主動安慰他,說:“如果您需要的話,我可以成為您最好的傾聽者。”
江起雲心裡一動,可可熟悉的生活環境沒有了,那就再給他重建一個,他的親朋好友都不在了,同樣可以給他創造新的替代品。
他們這輩子最遺憾最後悔的事就發生在那一天。
那就把無數個最好的那一天都補償給可可。
天亮之前,江起雲做了決定,他要送給可可一座時間凝固在最好時刻,沒有眼淚也沒有死亡的城市。
五年之後,可可世界誕生了。
……
這一邊,暖黃的燈光照著在餐桌邊相對而坐的杜可和謝明喬。
謝明喬剛聽到杜可被人傷害身體,強迫乞討,就氣得捶桌子,要到處暴走。
杜可趕緊按住他的胳膊,示意他稍安勿躁。
“其實我那三年的記憶非常混亂,幾乎沒有清晰的印象了,我只隱約記得,每天早上會有人把我帶出去放在街上,晚上再領回去,我和其他乞丐一起住在一個又小又髒的房間裡,晚上會被鎖起來,好像沒有床,是睡在地上的。如果誰要到的錢太少,會捱打會沒有飯吃……但我也記不清他們的臉了,不管是同住的乞丐,還是看管我們的人,都不記得了……好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舊的人死去或者逃走,又有新的人進來。”
杜可託著腮,小眉頭絞在一起,回憶起那三年的經歷,他十分吃力,腦子裡幾乎不剩下什麼具體細節,畢竟當時半瘋半傻,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也幸好記不清了,否則現在回憶起來,只怕又是一番錐心徹骨的疼。
“哦,對,我記得有一個老婆婆,她和我們不一樣,她是個真正的乞丐,”杜可恍然想起了什麼,居然淺淺笑了笑,“我隔三差五能遇見她,她對我很照顧,她看我吃不飽,會把從家裡做了帶出來的飯分給我吃,會把別人丟給她的糖也分給我吃,她會絮絮叨叨地和我說話,雖然我也想不起她都說了什麼……”
“其實也不是一點好事都沒有,”杜可說,“我還記得有一條大黃狗,它總喜歡圍著我轉,因為我會給它一點吃的。它會把垃圾桶裡的東西叼給我,莫名其妙的什麼都有,有時候是雞骨頭,有時候是玩具小汽車,還有一回叼了半盒粉筆給我,我拿粉筆在地上畫畫,它就蹲在我身邊看著……”
杜可說著說著突然沒了聲音,謝明喬抬頭看他,見他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再開口時聲音有點發抖:“只可惜後來,它也不見了,我每天留一點吃的等它,也沒等來。不知道是老死了,還是被車給撞了,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把它埋起來……”
“可可……”謝明喬關切地看著他。
“沒事的,”杜可沖他笑了笑,“我只是有點想念我的大黃狗朋友。”
“再後來,我大概就是被江起雲找到了,進了醫院吧,”杜可長長嘆了口氣,“具體過程也記不得了,應該見到過我的爸爸,但對當時的江起雲一點印象也沒有。我再次有清晰的記憶,就是在可可世界睜開眼睛,你就在我旁邊,我跟你說的第一句話,是‘明喬,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對吧?”
“再後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杜可喝了一口水,沉重的回憶,漫長的述說讓他精疲力盡,他仰靠在椅背上,微微眯起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燈光下投下一圈半圓的陰影。
“其實我才25歲,怎麼覺得一生這樣漫長,像做了一場永遠也不會醒來的夢。”杜可輕聲說,就像害怕吵醒他自己似的。
相對無言,沉默良久。
謝明喬終於問:“可可,你打算怎麼辦呢?”他掃了一眼杜可放在桌面上的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反射著燈光,依然璀璨奪目。
前塵往事全都鋪陳開來,既然知道了,總要做出選擇的。
還能像過去一樣,像一張白紙一樣,和那個人相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