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是傷心的最終離別,安文卿硬是笑了出來,呢喃:“父親……”
濃霧退散開,像是一團棉花糖融入回崖下層層雲海,安文卿傻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回神。
執燈望著雲海盡頭,有光似乎要沖破雲層,他回頭望向安文卿:“看,日出了。”
當第一縷朝陽照向安文卿的臉龐,他回過神來看著眼前的一切,微微笑起,一掃之前的陰沉。
執燈突然說:“不過啊,你也不能這麼快就原諒他,若不是他一意孤行,或許你們的結局也不該是現在這樣。”
安文卿愣住,讓自己盡快原諒顧玄弈的是執燈,讓自己不能這麼快原諒顧玄弈的還是執燈。
執燈一臉鎮定:“我說的並不矛盾。你原先的身體怕是不能用了,現在這副魔偶身軀也不適合,你在我這先住著,待我洗滌盡你身上的魔氣,教你一招重塑肉身的本領。”他回頭看著已經躍然雲海上的圓日,語氣裡竟是滿滿的羨慕,“愛人重逢,還是各自以原本的面目相見比較好。”
這一刻,安文卿似乎略懂執燈之前說過的話——“當你心中有愛,即使這個愛只是專情於一人,這份愛會讓你溫柔對待其他人。”
被執燈愛著的那個人,會是怎樣一個人?肯定也是個極盡溫柔的人。
雲上三月,人間一季,這時間倒是沒有相差。
安文卿提著一盞亮著微弱燭火的琉璃古燈來到午靈山舊址,這裡已經只剩下一片未受影響的樹林和一汪巨潭。
潭邊有個木屋,很是簡陋,看上去像是某個手工活不熟練的木匠早期練習作品,歪歪扭扭,但令安文卿意外的是,偏偏透著一股詭異的美感。
安文卿來到木屋前,木屋並沒有門,一眼就能看到裡面供奉著一座木像,這個木製人像倒不似木屋這般敷衍,雕刻得異常精緻,栩栩如生。
木像前面擺放著香火和貢品,上面立著牌位,上刻:午靈山山神像。
安文卿拿起桌上的香燭,點燃後雙手合十拜了幾拜,虔誠地插在香燭座上。
從木屋深處走出來一人,看到有外人前來祭拜,只是淡淡掃一眼,那雙眼裡再沒有從前的厲氣與傲慢。
程無言看燭臺上自己先前供奉的檀香已經快要燃盡,便過來續上,安文卿安靜在一旁等著他做完這一切。
身旁這個陌生人久久沒有離去,身上又透著一股幹淨清澈的神僕氣息,程無言終於肯拿正眼打量安文卿,眼裡露出些許疑惑,用眼神詢問:你是誰?
安文卿提著燈,乖巧站立:“你想為他積攢功德,讓世人供奉他,好讓他元神能夠重新聚集,可是你現在這樣做,收效甚微。”
被人看穿心思,程無言沒有生氣,反而問:“我只能做到這樣,那你說,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安文卿微微抬起手上的琉璃古燈:“這裡面亮著的,便是你之前沒有尋到,葉致文剩下的半點靈元。”
程無言當即從安文卿手中將那古燈搶去,小心捧在手掌上,看著裡面散出的微光,的確是熟悉至靈魂深處的氣息。
他似乎明白眼前這個人是何人派來的——執燈。
連忙詢問,聲音裡竟微微顫抖:“需要我怎麼做?”聽的出,是極度喜悅到緊張。
安文卿將執燈囑咐自己的話轉交給程無言:“既然誠心贖罪,就要付出點行動,你總是守在他隕落的潭邊也無濟於事。他躲著你,不願見你,你便讓他好好看看你的改變,只有等他看到你為他棄魔從俗,看到你真心實意為他、也為你自己積攢善緣,他四散的魂魄才有可能受這燈光召喚。”
程無言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抽搐:“積攢善緣?”這麼多年以來,他只擅長積攢惡緣,可不知道怎麼積攢善緣,而且,他並沒有棄魔好嘛!
安文卿嘴角微微上揚,程無言只覺得面前又是一個執燈,全身發寒,彷彿聽到執燈在親口對他講:“不會,我教你。”
執燈的話已全部傳達完畢,那盞裝著葉致文殘魂的琉璃古燈也交到程無言手上,安文卿緩步離開這裡,踏上進市區的路。
或許是近鄉情更怯的情緒在作怪,安文卿不想使用法術瞬間移動到城內,搭上一班公交車,坐在車內望著窗外人世間的繁華,一點一點接近最後的目的地。
到站下車,書舍在馬路對面,需要穿過一條人行道,安文卿現在這邊,任車道上的車流來回開了好幾個來回,他也沒能邁出去一步。
待馬路上再次出現左右皆無車的空擋,高樓大廈間穿梭的風看不下去,從背後推了安文卿一把,安文卿向前跌去,快走好幾步才穩住身形。此刻站在馬路中央,只能繼續往前走。
書舍還在營業中,從外面的玻璃落地窗往裡看,一切照舊,只是本該有個收銀店員的櫃臺那空無一人。
外面的陽光很暖,但書舍內像是有個結界,隔絕外界的溫暖。
有一位揹著單肩包的年輕男性在店內挑書,準備結賬時左看右看店裡也沒個像是工作人員的人員,只好朝屋內大喊一聲:“有人嗎?”
不一會兒,櫃臺上黑色的小音箱裡傳出一個頹廢的男性聲音:“書脊上貼著價格,錢放桌上就行。”
單肩包青年無語,現在開店的都這麼隨性的嗎?他問:“能不能掃碼支付,我沒帶現金。”幸虧他是個正人君子,不貪這一點小便宜,要不然以這家店既無工作人員又無監控的情況,心思不純的人難保不會拿著未付過錢的書直接走人。
音箱裡的聲音毫無幹勁:“哦。不能。”
“……”單肩包青年陷入短暫的自我懷疑中:我是誰我在哪,這的確是家開門營業的書店而不是某個私人圖書館,是吧?!
安文卿在門外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眼看店裡唯一的顧客這就要流失走,只好加快腳步走向單肩包青年,門口懸掛的風鈴因為他經過而悠悠晃蕩奏出一串悅耳的音符,正巧對上青年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