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輕輕的笑聲,快樂的、舒心的,也是方擷真陌生又熟悉的。
她熟悉是那聲線,陌生的是程芙從未對她這樣笑過。
——程芙正在小竹林另一頭,歡笑。
小竹林不太茂密,七八根竹子罷了,是以藉著月光,可以清楚地看見另一頭都有誰。
定睛一望,那個穿深藍色衣衫、腰負長劍,頭發高束,此刻笑著的女子,可不就是程芙。
原來程芙也會這樣笑……
徐劍屏不知方擷真心中所想,又仰慕程芙已久,幾乎是不由自主地穿過小竹林,驚喜道:“程大俠!”
她回頭又道:“少谷主,程大俠在這兒!”
方擷真藏無可藏,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她清晰地看見程芙瞳孔一寸寸縮緊,怎麼,是心虛嗎?沒想到她會出現?
另外,她很不理解一件事,澄意山莊的莊主裴雁晚,也在這群笑笑嚷嚷的人之中,毫無威嚴可言。
——武紅英便不這樣自降身份,在徒子面前從來都是不茍言笑的模樣。方擷真聽從武紅英的教誨,擺出“少谷主的做派”,也學著不茍言笑,很快便在水月谷建立起了自己的威望。
這令她受益匪淺。
水月谷徒子見到她們母女,通常會斂幹淨表情,道一聲“谷主”“少谷主”,再匆匆離去。
難道澄意山莊不是這樣?
頂著幾道或熟悉或陌生的視線,方擷真五味雜陳地抱拳,低聲道:“裴莊主,程大俠……夜間秋風涼爽,幾位出來賞月嗎?”
程芙的目光落在她拳頭上,愣了愣。
“是,賞月。雲州的秋月,別處怕是比不上。”
今日是裴雁晚頭一次見到方擷真,暗嘆這姑娘和武紅英生得真是像:“二位在我們山莊可還習慣?若有什麼事,只管告訴我。”
這是客氣話,方擷真哪能事事都找人家,譬如此時的心事,就是萬萬不能說的。
她快速睨一眼程芙,見對方神色平靜,更是惱火,竟不知說什麼,只能病急亂投醫:“……我想向裴莊主討教劍法。”
裴雁晚答應得痛快,方擷真輸得更痛快。
痛快到裴雁晚都來不及反應,還以為是自己出手太重。她連忙彎腰撿起被擊落的翠微劍,還與劍主人:“我失了分寸了。只是武少谷主——身子不適嗎?出劍時似乎心有旁騖。”
方擷真接過劍,對這場極為迅速的慘白沒什麼感悟,更沒有學到什麼東西,淡淡道:“確實太累了。多謝裴莊主賜教。”
音方落,方擷真便看見程芙和同門們交換了個眼神。
隨後,澄意山莊的幾人心有靈犀地達成了一種顯而易見的共識——剩下的人飄然而去,獨留程芙在此。
徐劍屏本想追裴雁晚而去,反正都是一流的劍客,向誰討教不是討教,敬仰誰不是敬仰。
可惜她還記得自己是水月谷的人,又後知後覺自己的沖動使方擷真陷入尷尬境地,遂遺憾又默默地退遠,只求方擷真不要找她秋後算賬。
夜風還在吹。
程芙又不能挖出方擷真的心看一看,故而不知短短半日裡,友人經歷了多少煎熬扭捏的思緒。
但她最擅長的事之一就是察人神色、猜人想法,加之方擷真方才萬分知禮的舉動、痛痛快快的戰敗,程芙怎能不懷疑。
“方擷真,”程芙上前一步,眼眸微垂,“你怎麼了?”
她一開口,所有的疑問,都遁入虛無,拽也拽不出來,方擷真竟察覺到了一丁點的關懷,旋即心窩就不爭氣地熱了。
可是再想想程芙那陌生的笑聲,方擷真索性直接拔劍,沉聲道:“換你和我比。”
程芙蹙眉,眸中疑惑翻滾:“你該先收拾好心情。”
“和我比!”
一年多以來,這個以種種方式出現在方擷真腦海裡的女人,無論是她自己想起唯一的朋友,還是武紅英拿來作比較,要她向程芙攀登……方擷真就沒有一日不念起她!
武紅英總說,真兒,你不羨慕她嗎,你不想和她一樣名揚四海嗎,你不想超越她嗎,你不覺得自己與她差得太遠嗎……
“程芙!”方擷真嘶吼著道出命令一般的話語,眼眶泛酸,“拔劍啊!”
遠處,站著個穿青袍的女人,面容藏在風帽下。她沒有左臂,手臂從肩頭利落地斷開。她在望程芙的方向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