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極難得的挽留,程芙幾乎沒有聽到過,以往阿婆都是催她走,不要她在海雲關這地方多留。
程芙打心眼裡高興,卻沒有立時說出自己可能不會再回雲州的決定:“好,我多住幾天。”
“嗯,我將灶上的駱駝奶再熱熱,你喝一碗便睡吧。”程阿婆也笑得合不攏嘴了,“劍學得好嗎?”
“挺好的。”程芙道。
“和你那姓方的朋友還好嗎?和裴師妹、師娘還好嗎?”孫女性情孤僻,不容易交到朋友,是以程阿婆很在意程芙的人際關系。
“都很好。”明亮的燈火照著眼,程芙便在燈下給阿婆補衣裳,“姓方的那位朋友,不方便給我寫信,我也很久沒有她的訊息了。”
“不方便?是生病了?”
“她在閉關……”
程芙心一緊,來日方擷真出關,往雲州寫信,或是興沖沖跑到雲州找她,豈不是要撲空嗎?她竟少算了這一籌,隨立即問阿婆可有筆墨,她得攥信一封,寄往水月谷。
“家裡哪有那東西?”程阿婆窘迫道,“我和你阿公又不識字。給你的信,不都是託客棧的人寫的嗎?”
是程芙糊塗了,她抿了抿唇,說道:“不要緊,明日再說吧。”
海雲關地處邊境,常有商隊、外域人來來往往,澄意山莊便在附近設有一處接頭點,喚作“第五客棧”。客棧掌櫃是程芙的五師姐,多年未歸雲州,與師門的聯結愈發單薄,卻常為程芙照拂家中親人,這也是程芙放心將親人留在此地的原因。
翌日,程芙為方擷真寫了信,未說明種種複雜緣由,只道自己身在海雲關某處,且身心俱寬。
往後許多日,程芙在經歷前所未有的鬆快後,又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這不是說她從前如何如何受拘束,而是如今她不必再摸著天亮就醒,不必勤勤懇懇地練劍,否則劍術就會落下。
白日便縮在家裡睡覺,或是和阿婆一起做活,等氣溫低下來,騎上駱駝帶阿婆往大漠深處走,走得越深,星子越亮。
可是她常覺得手裡空空,好像少了什麼東西,肯定不是劍,那麼到底是什麼?
這日夕陽西下,程芙坐在門檻上數著太陽何時才能徹底死去。晚風來時,她忽聽到一陣極熟悉的動靜,叮咚、叮咚、叮咚……
泉水似的清脆,卻有攝人心魄的力量,勾得程芙不由自主尋覓聲音源頭。
竟是鄰家水桶上的箍子壞了,正用錘子敲出一個新的來。
錘子砸下,不需多時就能砸出新的東西,不僅是水桶箍子,也可能是刀劍弓弩,亦或是精緻的小器具。
——這都是程芙昔日最常做的事情之一。
原來她手裡缺的是錘子。
當晚,程芙耳側時不時響著叮咚叮咚聲,彷彿已經走又回了劍廬,薅起袖子與褲管,一錘一錘敲出自己想要的東西。
她自然而然想到了蜉蝣,鑄蜉蝣真是很不容易,單是畫圖稿便磨了半個月,又反複修改正規化、輕重,共折騰了一二個月才算完。
正想著,門外驀然有了動靜。
程芙警惕地繃緊脊背,來人步法輕盈、內功深厚,不是凡俗之輩。
未出一息,未上鎖的家門由外自內被推開,門外赫然是一張程芙極熟悉的臉。
裴雁晚黑了不少,渾身都是風塵僕僕過後的疲累。才見到程芙,她便扔出手中長劍,語中攜了極重的怨念:“給你!我答應給你鑄把劍,今日來兌現了!”
程芙接住劍,見劍鞘上雕鏤著木芙蓉的紋樣,再拔劍出鞘……她耐不住露出笑意來,這柄劍的技藝啊,她可真瞧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