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忖幾息,詢問方擷真可否能借一步說話,方擷真自是答應。
便在泉眼的另一側,斑駁的樹影之下,程芙握緊的拳頭鬆了又緊,終是低聲問道:“方擷真,你殺人了?”
方擷真一怔,旋即釋然了三分,既然程芙往留陽村走了一遭,那麼遲早就會聽聞一些話;可是餘下的七分,卻在她心裡迅速地發酵膨脹,將五髒六腑擠作一團,她的胸腔裡幾乎全是憤憤和失望。
“程大俠就這樣憑空汙人清白。”方擷真冷笑。
“我看過屍身,殺他的那一招,是我教你的。”程芙證據確鑿。
好銳利的眼睛,好敏銳的直覺,方擷真不得不佩服,卻堅持要質問:“程芙,僅憑這個,你就懷疑我?程芙,只有我用劍嗎?只有我去過留陽村嗎?你難道只教過我一個人劍法?”
她和程芙不是仇人,甚至依然稱得上是“朋友”,她還惦記著三年之約沒有忘,心裡還殘存著一點情分。
如今,她的朋友——此生最後一個朋友,此生唯一一個同歷生死的朋友、最值得銘記的朋友,站在她的對立面,懷疑她殺了人。
方擷真不接受。
她不接受程芙的任何質問,哪怕證據充分、板上釘釘,哪怕人的確死在翠微劍下,她也希望程芙能忐忑地問一句——方擷真,應當不是你吧?
只要程芙問了,方擷真就能當作她還是向著她的。
透過方擷真微微顫抖的面部肌肉,程芙察覺了什麼,難以置信地後退,鬢發迎上一抹金輝:“真的是你,方擷真。我教你用劍,不是為了讓你濫殺無辜!”
方擷真腦子嗡的一下,視線也模糊起來,又在這時聽程芙追問:
“你有苦衷,對嗎?”
你有苦衷,對嗎?
如若一開始,程芙便如此問,方擷真倒還能覺得欣慰,可是太晚了。
真的太晚了。
“你不信我。程芙,你不信我。”方擷真闔眸,笑意泉水似的收斂幹淨,再睜眼時,眸底湧起千重浪,她腦海中唯餘一個念頭,什麼話都抹不幹淨——程芙不信她。
——再叫他們加二十兩銀子!姓方的有錢,他們這副打扮的人都闊綽,肯定還能刮油水。
——這幾天到村子裡來的人,屬她長得最板正,比咱們村的都順眼。
……
留陽村裡,隔著窗戶,方擷真聽見那些自私的、齷齪的、陰險的話;推開窗戶,她揮出寒光冽冽的長劍,奪走三條死有餘辜的命。
不論律法如何判罪,不論世俗如何定論,於那時的方擷真而言,那三個人有錯在先,且非死不可。
“人就是我殺的。我想殺就殺了,你能將我如何?”方擷真又是一聲嗤笑,仰起下顎,緊緊盯住舊友。
太陽熱烈得很,照得她的五官模糊不明,她好像又笑了,也有可能垂著嘴角。
終於得到了答案,程芙心裡愈加惱怒,憤憤道:“真的?”
“真的。”
“方擷真,你再答一遍。”
“是真的!人是我殺的!”方擷真吼道。
“你把人命當成什麼了!”
嘩一聲,拒霜劍亮在了光影下,程芙拿劍的手顫巍巍晃著,痛心疾首道:“人命在你眼裡就一文不值!我錯了,錯在從一開始、在留仙原上,就不該教你劍法,錯在不該費心費力為你鑄翠微!”
方擷真瞬間白了臉,她寧可被程芙結結實實捅一劍,也不願意聽到這種話。
她付出的所有的感情好像都被否定了,比那三個人的命要還低賤。
方擷真繃著唇和眼眶,一字字問道:“所以,程大俠是後悔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