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聯想到米諾斯之前就私自抓過不少人,想必這裡是用來關押非正式囚犯的。但碧亞克接下來的話讓我生出幾分興趣:“說到底這不是間牢房,不過也確實該整改整改了,它橫在這裡,就像紮進來一根浸過醋的軟刺,……從前甚至還有謠言說,是米諾斯法官多修了一間房,以便在這裡會見意中人。”
“他這樣的人還能有……?”我好奇有誰能受得了米諾斯。
“這只是個不搭調的傳聞。事實上,在這裡工作過的沒一個見過那個人,哪怕是打小就跟著他、現在也還在做他副手的代理法官路尼先生。你知道這座法院建成多久了嗎?——五十一年,那時候我父親還沒出生。”他看起來對這件事耿耿於懷,所以才故意把這則謠言透露給我,再轉而將它駁倒,“米諾斯法官沒有感情史,你想一想,一個二十一歲就升為正式大法官的人,從童年時期就被神識庫刻意培養,往後只會更忙,哪裡有什麼多餘的時間往花前月下揮霍?”
我很想在後頭補上一句“但他卻有時間忙著捏造罪名”,不過我不能再讓碧亞克為難,何況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想問他。
“‘魔山’是什麼?”
碧亞克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還剩一個小時,我得先去議事廳集合,很抱歉,要失陪了。”
***
我在的位置恰好能望見遠處綿延的山巒,大團大團蘆葦依山形錯落,晨曦籠罩下光華流動,是那種熔銀一樣耀眼的白。不消說,法院周圍的風景還真不錯,我閉上眼,禁不住想與溫暖濕潤的空氣融為一體。這時候門鎖響了,我以為警衛過來叫我,剛要起身,在看見來人後面色一沉。
是米諾斯。
“啊,你一定想問,為什麼是我?”他看上去氣色不錯,“因為沒有我親自來授權,你是不能從這裡走出去的,畢竟如今什麼都講程式正當,要是可以,我也不想平白無故站在這裡沾惹一身的灰。”他沖我彈了彈一側的掛毯,陽光下騰起一片塵埃。
“你昨天該為我安排一間幹淨的房間,至少——它先得是個牢房。”
法官微微睜大眼睛。我接著說道:“這個地方難得關一回人,並不適合用作囚室,但很適合拿來幽會。”
他抄起雙手往牆上一靠,表情意味深長:“碧亞克給你透了什麼訊息?”
“他說你被傳過緋聞,私藏情人。”我突然有點同情碧亞克,“就在這裡,這扇窗——如果情況屬實——大概被你爬過,不然幹什麼不給它裝上柵欄呢。哦,最後這句話是我的妄自揣測。”
他沒有表現出我想象中的慍怒,而是垂下眼瞼,滿不在乎地發出一聲嗤笑。“想他也不會八卦別的。”他說。
“他是個好下屬,全心全意為你著想,還特別提醒我這不是真的。”我嘴角略微上揚。
法官點點頭,替碧亞克謝謝我的誇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講得沒錯,但概括得不準確。”見我沒領會到精要,他又補充道:“這裡曾經待過一個人,很早以前。”
“和你有關系?”
他看向我:“你應該問這和他有什麼關系。”
我沒有多想:“所以,他也是因為你的擅作主張,才像我一樣無緣無故地……?”
“當然不像你一樣。他與你不同。——他可比你惡劣多了。”他打斷了我,很快便沉浸在回憶裡,我能從他臉上的表情推測出他此刻心神起伏。他說得咬牙切齒:“一個真正、真正意義上的,棘手之人。”
根據我昨天的表現,我實在想象不出會有比當時的我態度更惡劣的人;不過有人竟能讓米諾斯感到頭疼,這令我心情相當愉快。我告訴他:“相信我,如果你不為你這次的行為做個合理的解釋,我會像蕁麻一樣紮手,——還是說,低於某個度你就不在乎了,那個人能刺激到你,是因為在你心中連蕁麻也不足以形容他的……”
“確實不足以形容。”
他答得倒是爽快。
“他有著玫瑰的名字。”
——“雅柏菲卡。”
不知是不是拜他良好的人文教養所賜,米諾斯說起話來總帶有珠玉般的韻律感,但像這樣詩意十足地贊美一個人的名字,尤其是他還記恨著這個人,倒是很出乎我意料。
“aba”是一種玫瑰的拉丁文名字首,意為“白色的”。“a1nove.a”,他這樣來發這個詞的音,舌頭快速敲擊上顎,唇與齒開闔兩次,然後音調長長地向後拖移,止於一個輕巧的爆破音。他保持著最後這個音開口的姿勢,彷彿在品咂玫瑰花瓣的醇香。
我留意這個名字是因為我自己的名字在拉丁文裡擁有“紅”的詞根,當然也可以代表一種花,我認為正是這個原因才讓米諾斯把它評價為“有趣”。但更有意思的是米諾斯現在的表現。
“碧亞克說你沒有戀人。”
他做出一個無辜的表情:“我可沒說我談過戀愛。還有,你不會真以為他是——”
這個人果然永遠也不會說點好聽的。我感到自己又一次被愚弄,但好奇心還是壓倒了不滿:“我從沒見過有誰那樣去唸另一個人的名字,而他卻否認兩人有過關系。你說他以前住在這個房間,但大家都知道這裡是法院。在職權行使上你一貫肆無忌憚……他對此很是屈辱吧?”
“過度打探一個已經過世的人的隱私並不是一件禮貌的行為。”
如果這個名叫雅柏菲卡的人之前就死去了,那八成和米諾斯本人脫不了關系。我並不相信他真的於心有愧,他之所以那樣回複我,不過是他懶得再與我多說。
“因為他是你踐踏公法的犧牲品。或者說,他給你的第一印象太過與眾不同,你才會特別地記得他。”
“有幾點我得先說明白。首先,我沒有逮捕他,最開始見到他也不是在這裡。其次,你聽著——”
窺探逝者的過往向來不至於讓我有罪惡感,但我此刻莫名打了個寒顫。
“第一印象並非什麼與眾不同。”他難得整個兒都莊重起來,認真地看向我的眼睛,“我那時只想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