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確定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凝視他的雙眼,似乎是知道在那裡一定能找到答案。
——多年以前,阿斯普洛斯用同樣的手法行刺過賽奇法官。
***
笛捷爾在錄完證詞後離開。雅典方面的資料還未公佈,我留在原地等待結果。自拉達曼迪斯插手此案後,巴連達因難得有時間過來,看守我的主要是奎因與哥頓,當然期間也會有其他人。
比如巴比隆,他是個自以為耳目靈通的家夥,常常不打招呼就跑出去一趟,歸來時捎回一大籮訊息。
“雅典一個月內接連失去了兩任大法官,有人聲稱這座城市遭到了天譴。像這樣的言論正在人群裡飛速流傳,我看很快法官團就得動用特殊手段了。”
他會自顧自地說上老半天,即便沒人接話也不打緊。我頭腦昏沉,很少正面回應他,但這一次是例外。所謂的特殊手段,就是切掉整個大區與神識庫的聯結,像卷地毯一樣,把所有市民夾在裡面,用來對付無法遏止的混亂局面。基於自己先前的遭遇,我對此種做法相當反感。
“只是部分好事者在趁亂傳播謠言,用得著集體隔離?”
“天譴——”他沒理會我的提問,“如今誰還會相信那個?能被輿論帶著走的人,在我看來切除他的所有聯結也沒關系,畢竟神識庫不需要被一堆冗雜且無用的資訊塞得滿滿的,你知道每次給它更新要夠法官團忙多久嗎——”
“我說的是,雅典不應該因為一兩個人的冒失行為遭到隔離。”我再一次開口,語氣加重了不少。
巴比隆這才反應過來我在和他說話,他繞石柱轉了個圈,就像蝴蝶一樣輕輕落在我面前:“涉及到了社會層面可不能算冒失;這是煽動,要不了多久就能演變成一場□□。我為什麼能知道,哈?因為有資料支援我這麼想。你要是不信,我們來打個賭——”
我搖搖頭跌回座椅,不打算再和他糾纏這個問題。
從沒有哪個地區出現過雅典這樣的狀況,神識庫不會在短時間內補充一位新法官,也就意味著雅典的資料網將長期無人看護;但賽奇還留下了遺命,不少人把賭注寄託在上面,希望這位已故前輩能帶領他們找到解決辦法。
“賽奇密令的有效封存期是三天。今天,他們就會開啟他的遺囑。”見我對雅典的進展不感興趣,他轉而談論起別的話題。
我意識到巴比隆是個極佳的情報來源,傲慢,自信,還有點人之常情的虛榮心,必要時恭維他幾句,他就能更賣力地外出打探。
“所以,你也能第一時間知道遺命內容?”
“當然了,我可以直接進到現場,這種對我輕而易舉的事——”他笑起來,“靠現在的你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這次他給我撈到的訊息是米諾斯將代行雅典片區的管理權。我想到前不久米諾斯給我解釋的推定通判法則,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那家夥根本沒病。”巴比隆並不喜歡自己上司的哥哥,“我去看他的時候,他精神得不行,正向路尼討白葡萄酒喝。”
“他知道我的處境嗎?”
巴比隆睜大眼睛:“你指望法官大人來救你?不,不可能的,他忙得發瘋,光一座雅典城的就夠他受了。”
沒有法官的雅典猶如脫韁野馬,失去防護金鑰的資訊通道對竊密者來說好比裸露在外的金庫,平常迫於嚴威無法作亂的不法之徒,這會正蜂群一般四處擴散,瘋狂攻擊居民脆弱的防護壁。人們害怕錯過一點新進展,又唯恐自己被駭客當做目標,丟掉全部聯結。迷狂的嘶喊混合著喧囂的熱焰,彷彿展開九個頭顱的許德拉,在海域上空張牙舞爪,雅典成了徹底的無序之城。留在克裡特島上的雅典人祈禱著盡早撲滅這場災禍,好歹要捱到米諾斯宣讀遺命。
但到了夜裡情況變得更糟。巴比隆進來時手上提著一大把玫瑰,得意地朝我揚起眉毛。“如我之前所料,雅典已經出現了暴動跡象,盜竊份子猖獗肆虐,居民群起抗議,——當然,□□隊伍裡也混了不少借機要求脫離神識系統的。周邊幾個法院都出動了警力,一旦有必要,”他做了個咔嚓的動作,“雅典將陷入全城癱瘓。”
為此他還特意錄了一段影像。“雖然魔山的裝置老舊得過分,不過勉強能夠四維投影。”
我首先看到的是人頭攢動的衛城,山下示威人群絡繹不絕,一直向遠方延伸。一大群身披黑衣的市民攻佔了帕特農神廟,——“奪取為希緒弗斯法官正當服喪的權利”,他們舉著這樣的橫幅,如同渾濁濃重的亮黑熔岩,沖過山門,填入音樂廳,最終湧進環形劇場。
“雅典需要一場革命——”有人在佇列裡大聲呼喊。那是一名全身裹著黑袍的中年人,盡管他熱得快要融化,依然死死拽住衣襟,不讓底下的面板露出分毫:“我們有權要求人身安全,我們不想隨時隨地承受資訊洩露的風險。”
鏡頭隨即轉向他,後面一排人像是受到了鼓舞,紛紛高叫道:“廢除神識庫——恢複選舉制——”
“柯羅洛斯,柯羅洛斯,去他的柯羅洛斯——”中年人讓開鏡頭,露出遠處的火光,“這就是你們把任免權交給柯羅洛斯的結果。”
毫無疑問,巴比隆故意挑了那些反對神識系統的人,他覺得這很有趣。
“你看,他們從不相信法官。”巴比隆笑道,“對普通人來說,法官算個什麼呢?一個不修邊幅、未老先衰、終日埋頭卷宗的可憐蟲,幹一輩子活的勞碌命,直到他們失去了自己的法官。系統並不能幫忙定罪,它充其量只是個大型程式,打理好資源分配就夠了。神識庫代表著秩序與善,法官卻象徵了混亂與惡。看看法官涉及的一切——嚴防洩密,捕獲罪犯,維護公義——這就是站在人性惡之領域的評判權,人們永遠不會把它交給除人以外的其餘存在。”
我沉默不語,雅典□□既讓我産生了生理不適,又喚起某種奇特的迷醉感。法官永遠不死——米諾斯的話宛如幽靈般迴旋,它拉起黑袍中年人的殘像,在我眼前翩翩起舞。
巴比隆因為今晚的突發事件十分興奮,但他不想錯過米諾斯那邊的情況。“算了。”他打起哈欠,一邊拍打我的肩膀,“我順路去了下雅典的皇家玫瑰園,那裡根本沒人管,所以我隨手弄了點東西,讓它們——這些玫瑰——陪你過一晚,等我回來,你就能聽到最新的動向了。”
我頓時沒了睡意,想要抓住他打聽那座玫瑰園的故事;但他跑得太快,等我反應過來時已經不見了蹤影。
桌上只剩下巴比隆捎帶的玫瑰,奎因窩在沙發裡打盹,而其他人索性靠著一面牆躺下。我湊到玫瑰前嗅了嗅,馥郁的香氣霎時在鼻腔裡炸開,飽漲水露的新鮮花瓣更加為此推波助瀾。來自皇家玫瑰園的植株果然名不虛傳,那是一種夢幻的氣息,近乎□□,像是隻消品上幾口,便會叫人不知不覺地死去。
待那股恍惚勁過去後,我揉了下雙眼,可幻覺還在持續,我跟前多了一個人,奇怪的是我視他的出現為理所當然;而我明明已經看清了他的臉,下一刻卻被腦區自動抹去印象,這令我沒法形容出他的樣貌。
但我知道,像命中註定一樣,我知道那就是雅柏菲卡。此時此刻,他的血液融進我的血管,彷彿無數荊棘刺穿我的身體,同樣的脈搏,共享一個心髒,這個人使我倍感親切。
我叫住了他。
“是你。”他看看我,“見到我很讓你困惑嗎?”
我喉頭浮動,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他窺破了我內心的隱秘:“你問吧。我知道你很想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