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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夜

“那我只能說,你不懂得辯論會的規則。”卡路迪亞從兜裡亮出一隻擦得鏡面般光溜的蘋果,照著巴比隆晃了晃,“要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才能成為上流人,我寧願窩在泥土堆裡種一輩子這個。”

某種程度上講卡路迪亞說得沒錯,盡管盂蘭大會打著辯合論道的名義,卻不禁止底下的人為此下注,有時候連辯手自己也會參與進賭注裡。

巴比隆對這類行徑雖然嗤之以鼻,不過很快也被四周的氣氛感染。他身手輕巧,擠開重重障礙,朝最內圍望上一會,然後回到我身邊:“恐怕他們撞上麻煩了。對面派的是阿吒婆拘,全東境最能言善辯的人。”

卡路迪亞聳肩道:“很多時候不是光靠舌頭就能贏得勝利,我更看好阿辛摩。”

我記得這兩個名字,看來他們都不是今天的主持人。

“他不可能辯得過現世佛。”巴比隆針鋒相對,“你知道那家夥的斤兩,還不夠阿吒婆拘第一輪熱身的。”

卡路迪亞把蘋果向上扔出,旋即穩穩將它接住,像拋一枚銀幣:“那麼我們賭一局——”

巴比隆眨眨眼:“我沒那麼傻,要是我跟你賭這個,豈不是淪落到和你一樣的品味?”

我沒再摻和他們的爭論,角落裡的某個人吸引了我的注意,這會他已經換上深紅色絲袍,頭戴黑玉發冠。那是先前的輝火。

“本屆盂蘭盆會由我負責。”他忽然走上前臺,抖了抖裙邊。我看到巴比隆露出個失望透頂的表情。

“我猜他這麼做全是為了他弟弟。有什麼比在盂蘭節親自擔當主持更能向死者表明心意的呢?”巴比隆在我身邊咕噥道。

這次論辯的主題是“時間的執行方式”,但輝火認為辯合需要有來有回,問題太容易被證明將有失盂蘭大會本意,於是辯題變成了“觀念時間可能的執行方式”。毫無疑問,這是一起無解之局,阿辛摩一方認為時間將重複自己的軌跡,而阿吒婆拘持反對意見。

“你看,時間是否有限——空間有無外延,佛陀從不回答這樣的問題。”阿吒婆拘頭頂光潔,不留一絲頭發,“但我不妨為諸君提點一二——認為時間存在某種迴圈,甚至以此作為指引人生的準則,這是對未來毫無益處的神秘主義,只有在某些古代民族裡才會秉持這樣的想法。”

“可是佛陀也不否認輪回。”阿辛摩面板黝黑,面容和善,相應地,也不大像能成為阿吒婆拘的對手。

“佛陀探尋的是般若真知,並非這些只能稱得上是世界浮渣的東西。”阿吒婆拘始終微笑著,並不算傲慢,但仍會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迴圈的時間觀念起源於對自然觀測與想象。古埃及人根據天狼星的升落制定歷法,這當中會積累微小的誤差,每隔一千四百六十年被地軸運轉修正一次,稱為索特週期。於他們而言這是一場曠久而神奇的重複,因此他們的世界也由淤泥與蓮花而生,隨蓮花及淤泥而滅,周而複始。古希臘天文學構想出環繞大地的恆星天球,永不停歇地做著圓周運動,這使得希臘式的大年也更加極端,‘永劫輪回’,它認為那些逝去的哲人,政客,隸民,能在新一輪迴圈裡再次出現。要是你還想看點別的例子——瑪雅人將時間視作有機的生命,按照人們的參與方式伸長或縮短;而在非洲曾有過事件時間,根據每天活動來代替計時,一些地方甚至從來就沒有過去與未來的概念。既然他們也能夠安然無恙地生活,那麼構想出一種迴圈的時間模式,還是奉行別的時間觀,並沒有質的區別。”

“你所說的恰恰支援我的論斷。如果自然永遠處在無定流形中,如果事件不存在重複,那麼迄今為止世上的一切進步都無法取得。我們是在原地踏步中不斷前進的。”阿辛摩不甘就此示弱,他在努力尋找對方的漏洞,嗓音略有些發顫。

但阿吒婆拘旋即予以反駁:“諸君或許弄混了一件事,日月星辰升降有序,不是出於命運的安排,而是由於它們位於自然的狀態。相反,過于堅信時空輪回,反倒阻滯了向前邁步的慾念。古代印度的歷史所以難斷,是因為這裡的人們持有頑固的迴圈時間觀,他們的記錄缺乏時間刻度,我們很難單純根據敘述判定事件的先後。”

他同時還舉出強弱兩種迴圈模式,在前者那裡,歷史事件會嚴格地按週期上演,而後者重演著某些歷史特徵,“——這些都不過是哲人玩的小花招罷了。除此之外,尚且存在一種無序且模糊的時間觀,它不對時間的執行方式下定義,而是內在於生活本身。這是一種混沌的時間。古代中國大體上就抱有這樣的時間觀,所以有了脫胎於自然的陰陽五行,漲落之間,萬物化生。”阿吒婆拘轉向臺下,“明白了嗎?我們對世界的認識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對時間概念的認識。它塑造著我們的文化生活。”

最後他面向自己的辯手:“你該不會以為,是濕婆的舞蹈讓時空生滅,再靠著毗濕奴眨眼的時間計數輪回週期吧,阿辛摩?”

阿辛摩臉色發白,很顯然,這是他首次登場,還不太懂得怎麼應對巧舌如簧的阿吒婆拘。

眼看盂蘭大會就要告一段落,這時底下有人介面道:“我們觀察到的是原本的自然,還是隻能觸及與我們緊密纏繞的因緣世界?——要是解答不了這個問題,時間的執行方式就根本得不到證明。”

想不到阿辛摩之後還排上了一位辯手,我們朝他望去,頃刻只覺得眼底金燦燦的一片。

“盲者阿釋密達,早年在印度修行。”有人介紹道。

阿釋密達點頭合十,向著阿吒婆拘一笑:“我不是來參加辯論的;只是受智識所驅動,因此來到辯合臺下。”

我注意到他始終緊閉雙眼,大概是配置了某種儀器,藉助腦波傳送看到外界影像。

阿吒婆拘不再微笑,他還以禮節,神色也變得嚴肅:“我信奉的是至高的真理,如果能夠藉由世間因緣輔助,最終達到更高層的真知,那也並無不可。”

阿釋密達的面容仍然和煦:“阿吒,我很佩服你的執意,但世上的道理果真如你所說嗎?生命在茫茫宇宙中積累了百億年,終於現身於太古的海洋;又耗掉數億年,才突破了自我意識的壁壘。在這之後,人們只用了數十萬年組建自己的社會,千年文明,百年科學,而如今神識庫之下的資訊流載入登出,只在彈指朝夕。我們不僅探訪過去,也能洞見遙遠的未來,全方位的知識共享是人類能達成的最大效率化,在新工具與觀唸的助推下,時空得以被任意壓縮與延展;而當這個界限也被沖破,我們的世界會向著未知極速狂飆,時間的概念將被重塑。”

阿吒婆拘再也沒有面對阿辛摩時渾然的矜持,他低下頭,陷入了思索:“不,我當然不認為時間‘應當’是線性的。實際上,難道最早不是由猶太基督教的神學體系帶來了線性時間觀嗎?單向的時間叫人有所忌憚,但又令人變得無畏,因為人們明白‘此刻’一旦逝去,就再也無法挽回,他們在隨時迎向未定的世界。但我也不贊同時間會因此捲入迴圈……讓我再好好考慮一下,我想……”

至此兩人的對話已經脫離了辯論範圍,進入某種玄妙之境。阿釋密達聲音轉低:“時間是物質運動的表現——這種觀點在科學革新下得到發展,愈發讓我們以為時間是隻有一個方向的箭矢。但近代物理學已經讓時空交織在了一起,既然空間可以是迴圈的,為什麼時間不能呢?微粒的層面沒有時間,只有再往上走,時間之矢才有了意義。世界是一隻貼合緊密的竹筍,各色現象在無數層級上分步展現。”

“你說生命有限,這是直線式世界觀的結果。迴圈世界觀天然是延續的,它——支援生命永在?”像是猛的意識到了什麼,阿吒婆拘驚詫地抬起頭。

阿釋密達嘆了口氣:“阿吒,自然真的能夠外在於人嗎?”

這回輪到阿吒婆拘默然了,他看著對方,心中波瀾變換。

“當我所見不限於當下的世界,當我能看見時間的另一重意義,我也就離至高的知僅一步之遙。”阿釋密達在眾人注目下翩然離去,“阿吒,你還沒有達到那樣的境界。”

這幾天克裡特潮濕得反常,不一會空中又飄起雨點,像海蛇化作的淚。人們站在克諾索斯門口道別,我望著身後的埃拉克裡翁山,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德弗特洛斯最後說的話。

風暴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