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住了。
“你在開什麼玩笑,法官大人?”我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額頭,雖然依舊滾燙,但不至於到了一病不起的程度;我甚至覺得他嘴邊還掛著他那招牌式的笑,而它正在蔑視我的輕信與愚蠢。
“這不是玩笑。”他說,“要不了多久,你就會為你今天在海灘上說過的每一句話後悔。”
這回輪到我發笑了:“是啊,‘您’就盡可能拿出些荒誕無稽的言論嚇唬我吧,我的法官先生,——是不是還要委託我從腦子裡把你的心上人取出來,與你見上最後一面?”
米諾斯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但他的眼神並沒有因此而鬆懈;他緊盯著我,這讓我忽然間沒了底氣。我又想起第一次見到拉達曼迪斯的情景,至今我仍然對此心有芥蒂。
“如果你再敢傷害米諾斯,我一定饒不了你。”他用手勢傳達對我的不滿;而我大概也如他所料,因為不久之後的無心之失,讓還在病中的米諾斯到海邊經受風吹日曬。
但現在顯然不是為此糾結的時候。我將手插進衣兜裡:“我承認這一次是我的疏忽,不過僅限於此。我不認為自己有說錯話。你盡可以叫艾亞哥斯和技術駭客們用一百種說法來辯護自己的偷盜行為,可你逮捕了包括我在內的幾百位無辜市民,對此你拒絕給出解釋。”
他看著我,我也回看他;我們就這樣對峙了將近一分鐘,最後是他先撐不住了:“你要是真想拿回自己的聯結,貝阿特麗切駭客團可以幫上大忙。”
我還準備回擊幾句,但很快就想到拜奧雷特早上對我做的一切——那的確有希望請他們為我重建被米諾斯隔斷的資訊迴路。
“看吧,你不太懂得掂量利弊。”他嘲諷道,“我把那樣好的一個機會推到你眼前,可你卻需要我的提示才能做出決策。”
“說夠了嗎?”我敲了敲桌上的退燒藥,一面起身離開。此刻我靈光乍現,一個絕妙的想法在腦中展開,而我不能叫米諾斯瞧出來。
我推開門,艾亞哥斯不在那裡。事實上駭客團的成員幾乎全部撤走,只留下拜奧雷特在原地觀望。
“艾亞去做任務了。”她輕描淡寫,並不視我為威脅,“你想找他的話,等到明晚的魔山之夜好了。”
看來米諾斯真不打算把這群人當作竊賊,竟然任他們在克裡特自由走動。
我盡可能保持友好:“你們也被米諾斯切掉了聯結?”
拜奧雷特轉著一隻陀螺:“是的,但那又如何呢?很多事並不一定非要靠接入神識庫才能做成。”
果然如我所料。倘若魔山的存在是對神識庫的反叛,那麼米諾斯正是採取了與艾亞哥斯相似的手段來構建這一場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米諾斯才是神識時代最大的抽絲者。我的心靈正為我一步步接近真相而顫抖,而我強作鎮定,向拜奧雷特丟出又一個問題。
“技術駭客要破解的不單是法官留下的金鑰。本質上來說,作為聯結的傳輸管道是由神經資訊碼調控的,它們與法官金鑰以特定演算法糾纏在一起,構成了防護屏障的絕大部分。”
“往低了說是這樣。”她似乎很不滿意貝阿特麗切被人小看,“解密是與設密相輔相成的,這個過程需要就地取材,就像病毒突破細胞壁以後,會利用宿主的原料複制自己的基因。我們能在柯羅洛斯網裡搭建‘宏建築’,也就是獨立於神識系統、完全由我們自己的金鑰組建起來的場地。——要是你一時無法理解,我可以慢慢跟你講清楚原理。”
我表示並不需要;然後我指向自己的腦袋:“那麼你們有沒有辦法剝離他人頭腦裡的意識,再以具象的形式把它展現出來?”
“在宏建築裡能做到這一步。”拜奧雷特成心想吊我胃口,“但是很遺憾,今天你是看不到了。”
“如果魔山本身就是這樣一座宏建築呢?”
她輕蔑地笑起來,以看一個外行人的目光打量著我。
“這不可能。要真是那樣,艾亞和我就能隨時在這裡建立起我們的據點。魔山其實更像一片原始森林,它的遮蔽系統相當低階,只會拿來騙騙門外漢;除開核心還在日夜運作,別的地方你嗅不到一絲我們時代的氣息。”拜奧雷特將陀螺往地上一丟,“在島上生活簡直像倒退了幾百個世紀,你被剝奪了一切精密武器,只能靠著肉體力量橫沖直撞。——所以你知道為什麼米諾斯喜歡把這裡當作牢房了吧?”
“可他只用了一天就找出了你們團體的所有人,而艾亞哥斯對此毫無還手之力。”
我以為這樣會激怒她,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但她只是輕輕靠在了窗邊:“米諾斯開出了條件,艾亞經過權衡之後,認為我們值得為此冒險。”
“我該尊重你們的工作機密嗎?”
“隨意。”她用足尖踢起那枚陀螺,再飛快地抓在手裡,“反正你很快也會知道的。”
於是我問起那座改變艾亞哥斯人生的玫瑰園,她給了我一個含混不清的回答。和之前的笛捷爾一樣,拜奧雷特也定位不了太過久遠的事件,他們像是一群靜悄悄降落在平面的人,隨著時間流逝,失去了對高度的概念。
我一直很好奇米諾斯這種人到底在追求什麼。一個手攬大權卻又反複無常的法官,敏感而優雅,惡劣且卑鄙,或者正如雅柏菲卡提到的那樣,他沒有安全感,唯一能動用的手段就是透過不停地確認自己對他人的控制權,以此來給自己孤孑的人生一點點慰藉。有時候我甚至會突發奇想——從他能夠任意影響人們的感知來看,他所在的是一個無法被我們認識到的時空,而他正是那個時空的建立者;拜奧雷特想當然地判定魔山只是一塊摒除了外界幹擾的飛地,而實際上它可能不屬於我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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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後,我隨拜奧雷特來到了貝阿特麗切團體的工作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