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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夜

“不要以為你是我弟弟,我就可以無限制地縱容你。法律所能照到的土地上沒有親疏。”米諾斯說起話來毫不留情,但拉達並不想放棄。“在教訓我之前,你最好先學會告訴自己該做什麼。”他抓住拉達一隻手腕,一寸一寸往下按壓,“我覺得可以結束了。”

拉達曼迪斯癱軟下來。盡管他比米諾斯高出半個腦袋,此時看起來卻像掛在對方袍子上一樣。

“米諾斯,不,我的兄長……我懇請你——你不是一定要做法官不可的,如果可以,讓我來,別忘了我也是備選法官——”他徹底失去了先前的盛氣,語調近乎央求;他的嘴唇輕微顫抖,鼻翼翕動,那是臨近崩潰的神情。

“多謝你的好意。”米諾斯輕而易舉掙脫了束縛,“可惜事與願違。我只好對你說聲抱歉,這樣大概能讓你好過些。”

他眼看著自己的親弟弟敗下陣來,一步步走回門邊。

“拉達,有時候我真看不懂你,一些事你明知道不可能做到,又何必接二連三地向我發難。你必須記得,即便你把自己折騰得傷痕累累,也沒有人會憐惜你的固執。”

拉達曼迪斯沒有再說話。他此刻無比倦怠,像剛從酒缸裡被打撈上來,整個人濕漉漉地往下墜,我懷疑他連下樓的路也走不穩。

他一離開,米諾斯就靠在一面石牆上,精神狀況不比拉達好多少。“扶我進去。”他說著,輕輕閉上了眼睛。

***

我們向塔樓頂層走去,我緊貼著磚石,一路上蹭下了不少沙土。

米諾斯剛剛和人爭吵過,現在他極度疲憊,卻還想在我面前硬撐著維持尊嚴。我冷冷提點他道:“看來大法官這個職務炙手可熱,不僅阿斯兄弟想做,你的弟弟也急著分一杯羹。”他沒有吭聲,只是由我攙扶他進入一間儲藏室。我頭一次感覺到他輕得可怕,那藏在外袍下的身形恐怕算不得健碩。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麼,拉達為什麼找上你,我被提前放出來是因為他嗎?”

他伸手指了指我;一開始我還在猜他的意圖,直到我醒悟過來他是要我把臉擦幹淨——剛才那一番動作讓我臉上沾滿塵埃,混合著汗水一道淌下,這會怕是說不上雅觀。

“你居然還有閑心管我擦臉,——你騙了我,讓我蒼蠅一樣四處亂轉,而你卻等在外面看我的笑話。”

米諾斯稍微緩過些氣,片刻之後,他開口說道:“你為什麼會認為自己夠資格讓我對你說謊?”

我真想趁著他虛弱多揍他幾拳。

“我看到賽奇的檔案了,”我告訴他,“可你把裡面的資料挪去了別的地方,讓我中斷了線索。”

他索性把腦袋枕在胳膊上,這使得他說話時摻雜了一點鼻音,像塊磨得渾圓的磁石:“舊大陸時期的法官有個傳統——他們的紅袍不為國王之死換成黑色。”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提起這個話題:“這裡已經很久沒有國王了,甚至是首相,你可以推算一下這片土地上的最後一位執政官死於多少年前。”

他不理會我的打岔,自顧自地說下去:“——按照他們的習俗,國王的葬禮是由四名地位最高的大法官主持的,這些人穿上華美的長袍,領著棺槨走在隊伍最前列,越少悲傷,越能顯現出背後的含義……所有送葬者都身著黑衣,唯獨法官們披戴紅服,‘豁免服喪’,它告訴我們故去的王者已與自己的政治身體合二為一,法就是活著的正義,國王將作為象徵活在延續不斷的政體裡。”

我從沒想過這層寓意,但我很快跟上了他的思路:“也就是說,他們從現實中剝離出政權的概念,創造了一種精神共同體?”

米諾斯表現出少有的耐心:“畢竟生在須臾,人們總要靠一點假想中能夠恆在的東西保持希望。從前屬於神學世界的禮儀,到後來被法的世界所接管,逐漸變成合眾體,——而更早的宗教祭祀也不過祈求恆常的真理。如今沒有誰有權聲稱自己是地面上的代行人,我們的世界卻變本加厲,保留了法官隱喻的全部形式。”

“拉達不希望你繼續做法官。”

“是啊,一旦成為法官,個體的死亡便與我們無關了。黑色不過代表著自然身體的死亡,由體系構建的紅色才是該永垂不朽的東西。神識庫下不允許出現死去的法官,賽奇的職權可以轉交給旁人,他本人卻從不被判定為死者。”

一下子說那麼多話太消耗精力,他倚靠窗戶,望著墨藍的海面出神。我還不能完全領會他的弦外之音,不過已經足夠解釋一些現象。

集會上馬尼戈特的外衣裡裹著黑袍,那是作為嫡系弟子的他在悼念自己的老師;可是希緒弗斯做不到如此,他必須穿上標誌性的紅袍,就像許許多多個世紀前他的前輩們那樣,接下理念世界賜予的權杖。

月色與燈光的兩重映照下,米諾斯的袍服格外鮮豔。

賽奇死了。

而法官永遠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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