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我想到很多問題,最終卻定格在初遇米諾斯的那個晚上:“米諾斯……在你認知裡,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表情有些狡黠,反問道:“你認為呢?”
“對這個人我不會有好話。”
雅柏菲卡點點頭,索性坐在石臺上,翹起一條腿:“米諾斯恐高。”
我感到茫然,不認為這個回答與我的提問有什麼關系。
但他繼續說道:“我們曾在很高的地方搭過觀景臺,腳底是懸空的,架好玻璃,站在上頭能看到底下的萬丈深淵。”
高空玻璃走道,這類陳設常見於摩天大樓的高層,不過也有風景區為了吸引眼球那麼幹。
“你明知道走上去很安全,可就是控制不住本能,你會害怕——米諾斯也是這樣,他第一次踏上那些玻璃,像個孩子一樣,抱著欄杆發抖,說什麼也不肯繼續前進。我只好在後面刺激他,嘲笑他的怯懦,告訴他不要浪費我的時間。然後我把他推倒在地,那裡有整塊整塊的玻璃牆;成片的紅樹林宛如海浪,只隔著一道透明的地板,彷彿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我們就在那上面停歇,看雲,□□。”
我目瞪口呆地接受著這一切。他把自己情感的最深處展現給我,一層一層剝下精緻的皮。
“……但他現在要走的路不是這樣。不比堅固的玻璃,他腳下踩著的是未知,在那裡能看見無底深淵,卻保證不了牢靠。到底是沙粒搭成的脆弱橋梁,還是泡沫堆造的幻象,沒人知道,只能且試且行。”
我幾乎是被巴比隆砸醒的,他看見我的時候,我已經倒在了地板上,懷裡還抱著一團玫瑰。
“真抱歉打攪到你的好夢,只是我這裡有重大訊息要告訴你。”
我把頭深深埋進玫瑰裡,這回卻沒有出現異狀。
***
沒過一會房間裡就炸開了鍋。
奎因他們無法忍受玫瑰的侵擾,堅持要把它們清理出去,還必須得是巴比隆自己動手;自然巴比隆拒絕這樣做,他聲稱應該讓玫瑰們提高一下眾人的品味。
我回想起剛才的經歷,愈發覺得不祥。單純的夜有所夢解釋不了我看到的雅柏菲卡,他描述起細節來栩栩如生,就像藤蔓在我腦子裡發芽生長。
唯一的結論是米諾斯對我進行了意識植入。那位大法官不滿足於戲弄一個囚犯,他已經開始侵入我的思想,最壞的結果是雅柏的意識將完全佔據我的身體。
他在把我塑造成自己意想中的模樣。
而巴比隆所謂的重大訊息就是米諾斯即將前往雅典,使這座喧鬧了一天的城市回到正軌。
“我不關心他的一切。”我無力地望著巴比隆。
見我突然變得虛弱,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這是賽奇的請求,他在那封絕筆書裡囑托米諾斯這樣做,就像早料到會有以後的事發生。”
“那麼恭喜他,我只能這樣說。”
雅典比米諾斯管轄的片區小很多,但人口更加稠密,交通便捷,沿愛琴海南下就能直接去往克裡特。而克裡特——我不知道該不該把它劃為城市——擁有與雅典截然相反的氣質,這在前幾天就讓我領教過。如今米諾斯坐擁兩大轄區,一邊恪守老舊的作息,像封凍多年的冰川;另一邊時時醞釀危機與不安,是上下跳動火舌。
巴比隆告訴我代行管理權不是口頭上說的那麼簡單。米諾斯到底不是雅典正式的法官,接管整個區的聯結必然導向繁瑣的預備工作。
“話說回來,你們的大法官還沒有使用‘特殊手段’?”
“米諾斯不去雅典,或許法官團還會採取相應措施。”巴比隆有些失望,他不能見證雅典被整個隔離的景象了,“沒辦法的事,米諾斯這個人不喜歡關掉別人的聯結,在沒有更省事的方案替換的情況下,只好他自己過去……”
我瞪大雙眼:“他不喜歡——關掉他人的聯結?”
巴比隆知道我的底細,他攤起手:“嗯,僅限犯人以外的人。”
“他可以把他們全都變成犯人,這樣雅典就能任由他處置了。”我提議道。
“你知道這不可能。”他玩起一枝玫瑰,“對了,還有一件事——”
他指向門口,那裡站著笛捷爾與巴連達因,看來他們也是剛到。
“我給你帶個口信。”巴連達因說,“笛捷爾在希緒弗斯身上發現了一點新證據,也許你先前說得沒錯。”
希緒弗斯手臂上有好幾個細小的傷口,不用檢測儀根本瞧不出來。傷口分佈得不均勻,仔細看會發現它們沿著條軸線排成窄窄的一列。
擁有豐富經驗的笛捷爾一眼就認出那是什麼——有人把毒液塗在玫瑰的尖刺上,紮進了希緒弗斯身體。
“並不只有鈴蘭才含有鈴蘭毒甙。”他說道。
進一步化驗後,笛捷爾確定了那裡面殘留的是一種箭毒木汁液,一旦它進入血液,不需要半個鐘頭就會致人死亡,毒發症狀與希緒弗斯死前一模一樣。而周圍沒有這種植物,我的嫌疑也就消除了。不久我被釋放,但名義上還得繼續留在島上,一直要等到米諾斯回來。
此時的雅典一團亂麻,希緒弗斯被送回克裡特安葬,就埋在離北坡不遠的公墓裡。
我從那邊經過時,艾爾熙德正把一朵玫瑰放在希緒弗斯的墓碑上。大概那是他在宴會上得到的魯格尼斯玫瑰,已經萎縮得不成樣子——誰知道呢?我沒打擾他們,快速穿過了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