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趕到克諾索斯宮門口,打聽阿釋密達的去向。
“他沒離開過魔山。”輝火從一邊的岩石上跳下來,“我也正要找他。”
我不意在這裡遇上輝火,更沒料到他會主動與我搭話。他剛洗過頭,換上了較正式的服裝。
“不用誤會,我看到了希緒弗斯,整個過程我都看全了。”他說道。
我想到了巴比隆的話,於是我對他說:“是那個無限迴圈的世界打動了你嗎?你想成為法官,這樣或許有一線希望重新見到你的親人?”
輝火咬牙埋下了頭,水珠從他發梢滴在地上。半晌後他指向某個方向:“跟我來吧。”
作為盂蘭大會的主持人,輝火有安排與會外賓們行程的職責,因此他能很快找到阿釋密達的住處。
這幾天阿釋密達一直在自己房間冥想,很少下過樓。我們到的時候,他正準備起身,對面還坐著阿吒婆拘。
“你們是來提問的。”他說。
“告訴我們卡伊洛斯的真相。”我也不含糊,明確地向他表態。
“在這之前,容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阿釋密達神色不改,“有關世界如何彼此分離的故事。”
我們便一起看著他。阿釋密達的雙目依舊緊閉,卻有著異乎尋常的氣質,彷彿裡面還有一個不容置疑的深處。
“我知道這一時很難理解,但所有的根源都在於規模化後的神識庫。想一想神識時代之前的歷史,世界是怎樣讓人移交出領導權的。當‘國王’最終失去了作為人的肉身,留下的也就是象徵意義的共同體,我們叫它柯羅洛斯。”
“這我知道。”我的指甲一點點刮在手背上,“為什麼說世界在彼此分離?這個隱喻代表了什麼?”
“它不是一個隱喻,而是一直在發生著的事。的確,資訊的發展極大地推進了個體意志的獨立,任何一個群落都能建立神經聯結,這讓社會沒有了以往意義上的中心;但另一方面,人們又需要一定的社會秩序來保障自身,這才出現了神識系統這樣矛盾的東西,一個代替了人去行使治理功能的巨型迴路,頃刻之間就能把世界連成一片。人們就在這個巨大的共同體與無數分裂的子版塊間沉浮起落,最終每個子系統都由自己轄區裡最強勢意志集合決定性質。我們連入的網路悄悄將我們固定在不同的片區,而大多數人卻以為世界上仍然只有一個共同的柯羅洛斯神識。那麼現在我要告訴你們,神識世界是湧現意義上的新世界,當柯羅洛斯意識網超越了普通概念上的連線,新的層面便誕生了。”
“我不太明白,”我說,“湧現意義上的‘新世界’,那是指卡伊洛斯的誕生嗎?難道柯羅洛斯因此有了類似人的意識,一切都被它改變了?”
其他人也有類似的疑問。阿釋密達說道:“神識庫當然不會具備自我意識,但這不代表它不能‘生長’。江河裡的一滴水不會意識到自己正在流向大海,它帶起的卵石也不會意識到自己被塑造成渾圓的形狀,它們只是日積月累地形成著,自然而然。正如原子聚集在一起湧現出化學性質,分子彼此粘連湧現出群落性質,人們龐大的意識群結合後出現的神識徹底改變了從前的世界,它成為一種淩駕於所有人存在的全新社會形式。”
對於這種話題笛捷爾有著天然的理解力:“要我以一個例子來說——玫瑰的香氣所以成為香氣,是許許多多分子共同作用的結果;不僅它自己要執拗地散發出香氣,還得有一個由許許多多的分子組成的神經系統來感知它。於是兩個分子世界上的新世界碰撞了,那一瞬間芳香四溢。”
我想米諾斯一定會喜歡這個例子,但阿釋密達的回答似乎正把問題引向危險的邊緣。
“不僅僅是這樣。一旦柯羅洛斯擴大到足夠操縱我們的世界,它的第一個作用的物件會是時間。”他說道,“阿吒說過,我們對世界的認識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對時間概念的認識,他是對的。連入每個分割槽的時間觀加總後,會出現一點差別,因此在不同的片區中,時間的演進方式與人們對它的總體觀念相連。就這樣,區域化的時間隔離形成了——集體意識中的時間觀如果是線性,則那個轄區下的人們不會經歷輪回;如果意識總和指向迴圈,那麼人們會在一段很長的跨度後重新出現在世上,但他本人對此不會有感知。而綿延了數個世紀的價值觀無止境地解構著現實,藏在它背後的分離主義甚囂塵上,最終使這些擁有了不同時間體系的世界開始彼此隔離。”
阿吒婆拘露出一絲苦笑:“很不可思議吧?集體意識下的迥異時空觀造成了隔閡,個人主義又讓隔閡加劇,很快我們就只能活在自己片區的世界裡了。”
“這不可能,人類的社會體系是取決於物質基礎的。”我辯解道。
“你又對‘物質’本身又瞭解多少呢?”阿釋密達反問說。
“集結了所有人意識的柯羅洛斯不過是資料庫一樣的存在,僅靠它就能塑造時空法則,未免太瘋狂了……”我的反駁越發無力。
“是很瘋狂,但那也是事實。柯羅洛斯在一定程度上會受制物質條件,可這不影響它作用到我們所有人,換個說法,——如果你出生在一個教會控制一切的時代,教義填塞著你的大腦,無論你怎樣做都不能掙脫‘這個社會’的束縛,因為你沒有除了神創世界之外的概念;又或者——你活在十九世紀的英國,很不幸地,生為一個終日在工廠裡奔命的勞工,社會體系的觸角牢牢抓住你,你唯一能期盼的就是有足夠的力量發起革命——這也是希緒弗斯們想做的。當你活在一個信奉地靜說的世界,那個地球會運動的世界便不是影響你的第一要因了,你的宇宙觀締造著你的一舉一動。想想看,神識庫是比從前的政治實體高效得多的所在,每秒都有巨量的資訊流在無數節點進行著運算,它産生的效應足以顛覆我們所在的時空。”
“說下去,阿釋密達。”笛捷爾臉上看不出波瀾,他語氣堅定,足以在場的人都領會到他的意圖:與其無休止地質疑,不如讓阿釋密達把自己所知的都告訴大家。
阿釋密達卻先提出了一個問題:“當你們有能力在拯救一個人的生命與插手許多人的存亡間做出選擇,你會堅持自己的判斷,還是放棄裁決,什麼都不做地旁觀?”
“我會去救人。”馬尼戈特插話道,“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有更多的人死去,即便這樣做會讓我成為罪人。”
阿釋密達溫和地朝他微笑:“你選擇了改變,也就做出了價值判斷,使本來應該自然發生的事物蒙上了你個人的意願。卡伊洛斯也是如此,它代表的法識是一種價值判定,從自然態的柯羅洛斯到價值態的卡伊洛斯,它們使世界分化為常世界與超越界。柯羅洛斯之下的常世界是普通人生存的空間,根據時間模式的不同,我把它們總結為直線時間體系、混沌時間體系與弱迴圈時間體系。在直線世界裡,事件無法重複,每一秒都是新的一秒,每個個體都是獨一無二的;混沌的世界伴隨著不定的漲落,你我可能重複出現,又很可能一去不返,迴圈或線性都是隨機的,這個世界沒有規律,一切放任自然;而弱迴圈世界正如其名,一段時間後人們會再次降生,甚至保留從前的因緣紐帶,但不會對此有所意識,重複出現的僅僅是個體,而非事件。與之相反,卡伊洛斯代表了超越世界,它催生出強迴圈時間體系與法官體系——從屬於前一個世界的人極少,阿吒曾把它劃為某種神秘主義,重生者會保留之前的記憶,這個世界也因此與準法官的體系相容,用以隨時為新出現的分割槽做候補。也許你們猜到了,我正是來自這樣的世界。”
我有些動容。如果準法官的意義便是在得到任職前加入無望的輪回,那麼拉達曼迪斯無疑對此感同身受,他能意識到自己在迴圈往生,也知道米諾斯經歷的全部磨難,對此他無力阻止,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發洩自己的絕望和憤怒。
“可是法官的世界不同於以上所有。”阿釋密達接著說道,“他們可以來自任何世界,有著與之相應的時空法則,卡伊洛斯覆蓋了它們,不代表法官能夠從中脫離。他們跳出人世的侷限,獨立於一切時間,是神識庫的維護者;但同時,他們不僅不能改變自己所屬世界的時間模式,並且為了更好地管理,被迫參與從生到死的迴圈,無法離開職守。一個人被選做法官,意味著他在神識體系崩潰之前都永遠不能轉職。法官獻祭自己,投靠大神識系統的敵對意識,在動態的平衡裡被無限壓榨,這就是由此産生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