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遇見米諾斯的時候,我被反剪了雙手,來不及換掉睡服,頭發淩亂,右臉的擦傷一點一點往外滲出血粒;而他一身紅袍,銀白色長發理得服帖端整,就坐在那裡遠遠看著我,活像古代壁畫上色彩鮮豔的異獸。
說真的,我第一眼望見他,便不得不對這個人生出好感。他的頭稍稍下傾,嘴角以一個恰到好處的角度罩在陰影中,形成微妙的翹起,那讓他看起來似乎一直在笑;他的舉止堪稱模範,即便是某些不太合身份的動作,在他手底也能走出優美的流線。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現在莫名其妙的處境,我難保不會上前與他侃侃相談——在熟睡中被一句話控訴,旋即遭到逮捕,搏鬥中還受了傷,這情形換作是誰也絕對快活不起來。
原先的警衛在押赴我就位之後便紛紛離去,為我與前臺留出一段相對安全的距離。他們是一個一個退出側門的,像是在迎合某種偏好,而非單純地遵守紀律。座上的人待到四周完全安靜下來後,才懶洋洋地瞟了一眼卷宗。我注意到他身旁整整齊齊疊了一撂大開本圖書,燙金書脊,每一本都足有三個指頭厚。如今已經很少有人會翻閱這樣的紙質讀物,何況這些書籍一看便屬於前紙媒時代價值不菲的珍藏品。
我暗暗做個深呼吸,然後聽他說道:“你的名字很有趣。”
“你的更有趣。”我早聽過法官之名,卻沒想到他會以這樣的方式開場,“但丁說你面目猙獰並且臃腫,還說你終日躺在地獄的第二環,按照尾巴纏繞在身上的圈數決定犯人去哪層地獄受苦。”
法官大人有那麼一瞬間的詫異;之後他抬起頭,面上波瀾隨即消散:“你知道但丁?”
他雍雅的神態混合著若有若無的微笑,與其是在贊許,不如說更像嘲諷。我沒有順著他的話頭接下去,反問他說:“那你讀卡夫卡嗎?”
這回他沒有反應,我忍不住想用手為他比劃——可惜我不能,所以我只是聳肩蹭掉臉上的血:“他寫過有史以來最荒誕的一場審判。”
“所以呢?我必須得提醒你,先生,我們的世界沒有國家,當然也就沒有比國家權力更廣的法庭。”
他的每一個音節都在助長我的怒意。“可你寫出了比他更精彩的——”我頓了頓,準備一口氣丟擲我的全部質疑:
“睡在床上,半夜被人破門而入,伸手去摸防禦系統,卻發現它已經停了幾個小時;沒有一道正式的傳訊手續,沒有罪名,沒有立案,沒有陪審,衣冠不整地直接被綁來見法官大人,——甚至連個被告的身份都拿不到,還有比這更荒誕主義的嗎?另外,這裡並不是正式法庭吧——”
他聳聳眉頭,對此不置可否。“但我可不是什麼逆來順受的小職員,我需要知道理由——”我的聲音逐漸走高,“到底是什麼給了你越權行事的底氣,就因為你是難能可貴的大法官?沒有人能夠在對方無罪的情況下越過防護壁抓人,所以你就擅自關掉我的防禦程式……我說,你像這樣幹恐怕不止一次兩次了吧,以前還有哪些人栽在你手裡?”
神識時代的法官有著通常意義所不及的權力,如果指控成立,他們甚至有權在庭審前就切斷被告人與神識庫的一切聯結。即便如此,我仍然不憚對他大肆發洩我的憤怒。
“我是這樣幹過。不過……”他隨意翻開手邊一本精裝書,語氣上揚,似乎把我的責問當成對他工作的褒獎,“你猜怎麼樣?”我看著他,他放慢語速:“到最後這些人也沒有投訴我,——一個都沒有。所以我能順利幹到現在。”
我徒然張著口,一時竟沒辦法接話。“這些”,他說這個詞的時候,眼中神采閃爍,像在炫耀腰上掛滿的戰利品,我從沒見過這樣不要臉的人。“那我會是第一個。”最後我說。
“對此我很是期待,——如果你能接得上系統的話。”
我騰的一下站起來:“那麼你幹得真漂亮,法官,幹得真漂亮。先把看不慣的人隔離起來——不,不是看不慣,會誣陷到哪個人身上全看你當天的興致,——然後秘密□□,下一步就是順理成章的謀殺了。神識庫竟然推選一個會犯謀殺罪的法官,他還把這作為談資……你他媽以為你是誰?”這會我忘記了自己被縛,只想著快步沖上前臺,同他爭論,搶奪卷宗,或者直接揍他……幹什麼都好;下一刻我卻因為失去平衡而從臺階上踩空,腳踝一歪,險些在他面前跪倒,氣氛一度尷尬。
“噓——請噤聲。按理說你還身在法院範圍之內,聽我說話的時候勞煩安分點,不然我的警衛會讓你吃更多的苦頭。”他穩穩地坐在原地,一點也不擔心我可能會突然跳上去掐他脖子。
這家夥好歹記得這裡是什麼地方。我咬牙道:“您這是在瀆職。”
“‘您’——”他像是聽見了什麼再好笑不過的事,肩骨抑制不住地劇烈顫動,“我不認為一個被怒火沖昏了頭腦的人還會有使用敬語的逸緻,你在自欺,先生。”
我發現自己面對這個人常常會失語,好在他的話也讓我恢複了幾分神志。我知道現在鬧起來並不會討到好處,所能做的就是暫時等他為我定罪。
“明天你將被帶往魔山。”他只丟下這樣一句話,隨後幾名警衛進來帶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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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走廊上碰到他弟弟的,那是一個身材高大,有著冷金色短發的青年,最近剛獲得神識庫認證的準法官,年方二十三歲的拉達曼迪斯,前途無量。他正急著往什麼地方趕過去,所以並沒有注意到前面押送的是什麼人,直到從我身邊錯過時被我睡褲上的紐扣掛到,他轉過頭看我,那是一種極為怪異的目光。他向我比了一個手勢,然後繼續趕路。
“他想對我說什麼?”我不懂那個手勢,之前也沒見過這個人,但他的眼神仍然讓我很不舒服。
“他的意思是,如果你再敢傷害到米諾斯大人,他絕對不會饒過你。”回答我的是一個叫做碧亞克的警衛長,他好像十分同情我的遭遇,離開審判廳後還主動問我需不需要喝水,自然是被我回絕了。
一個意外的答案。我被氣笑了:“什麼叫做——‘再’?”
“就是又一次,比上一次更多一次。”碧亞克是個說話直白的人,也多虧是這樣,他幾乎有問必答。我這才想起來自己剛才差點對大法官實施了攻擊行為。
“謝天謝地,拘留期間貴法官不多加給我傷害就足夠了。那位拉達先生,他憑什麼認為一個階下囚有能力對在職法官造成傷害?”話是這麼說,一旦找到機會,我當然要去控告米諾斯,那算是正當的維權手段,順便再申請把他從前的濫權行為徹查一遍。
碧亞克看起來有些猶豫,不過最終他還是選擇坦言相告:“先生,那也說不準的,以前就有刑拘犯人刺殺法官的事發生,據說那個人是故意犯罪入獄的,目的就是給公眾製造恐慌。”
“那恐怕是神識時代之前的事了。在此以後法官的實權轉移到了社會調控層面,一言不合就能斃掉任何人的互動聯結,——比如我就是這麼遭到逮捕的。”我總是忍不住蹦出些諷刺話來,這樣往往會讓碧亞克沉默一小會,看起來他對米諾斯極其折服,根本不願意去想他的過錯。
我們一直走到三樓的某個轉角處停下,那裡連著一間屋子,不消說是我今晚要待的地方。接下來碧亞克掏出一把銅制鑰匙準備開門,我自然感到相當驚訝:“現在沒有誰還在使用老式鑰匙,系統就會拒絕接收實物,它只吃得下資訊流。”
他沒多說話,低頭朝鎖孔裡摸索一會,門開了;然後他沖我晃晃鑰匙柄。“法院不同於外界。出於某些原因,呃……我是說,你明白的,米諾斯法官提審嫌犯之前必須要盡可能斷掉他和外部的聯系,所以這裡的聯結都很弱。”他笑了笑,“我們用不了神識聯結,除非開庭那幾天。”
這樣一來米諾斯會在身邊隨時準備紙質書籍也就說得通了。我又想到他剛開始直接在一大疊檔案裡查詢卷宗,如果用神識庫提供的頁面定位會容易很多,看來這個人寧願無限度地增加工作難度也要堅持自己某些習慣,實打實的精神潔癖。
“八點我會來叫醒你。”碧亞克一面將我和床柱鎖在一起,轉身就要關上大門。
被指控那會我記得是淩晨兩點,眼下天已經濛濛發白。“你不會認為我還能睡著吧?——倒不如留下來陪我聊幾句,正好打發時間,這樣下一次在面對法官大人的時候,我或許會認罪快些。”
碧亞克沒多留心我話裡的譏誚之意。似乎是覺得我說得在理,他讓其他警衛先走,自己則站到窗臺邊上。為了表示誠意,他還特地向我解釋一遍為什麼不能給我松開手銬。
“你知道,這個房間很特殊,只是用金屬鎖栓住了窗戶,沒有加護欄,很適合翻窗逃走。”他做個打破玻璃的動作,“但如果限制了你的活動範圍的話,就不用操心這個了。”
“如此看來我們的大法官還真是別具一格,居然會造出一間適合疑犯逃跑的牢房。”我越發意識到米諾斯各方面的行為都堪稱清奇,他甚至很可能患有精神疾病;而我之所以被捕,不過是因為一個神經病在突發奇想。
我開始打量這間屋子,那邊碧亞克卻難得顯得有些激動,不用說是想要替上司辯解:“米諾斯法官絕不像你想的那樣不靠譜。這裡輕易不會住人,如果有人,你瞧——”他敲敲窗框,示意我自己就是個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