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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夜

魯格尼斯,賽奇法院倚重的衛巢人,兢兢業業工作到三十六歲,在某次追蹤駭客據點的行動裡受了傷。那會他人在野外,搞不到止血的藥物,只好就近用身邊的雜草做簡陋包紮。到天明時分,他晃蕩幾下,倒在了你眼前;你認出他手臂上除了最常見的白茅,還混有一種紅花鈴蘭的葉子。

這一次的任務算不上完滿,不僅讓法院失去了衛巢人,還暴露了你們的位置。有人朝著魯格尼斯倒下的方向走來,並聲稱他在十六年前偷走了自己的幼子,“維達在上,這是你應得的。”那個人說道。

“但事實上我是被人丟掉的。當時他們的組織在北歐被追得無處藏身,於是我成為了一個理應遭到拋棄的累贅。我的老師決定把我帶回雅典,獨自撫養我成人。”你望著遠方出神,“等他們過來的時候,我帶著他匍匐在一道山溝裡。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在想什麼嗎?我把鈴蘭掐進手心,隨時準備與他們拼個同歸於盡——所幸那些人沒找到我,這是我唯一感謝上天的地方。包紮工作是我做的,天色太暗了,我沒法看清手上藥草,鈴蘭的毒順著血液進入魯格尼斯老師全身,是我的失誤害死了他。我和你一樣有著駭客的血,只要它還在我體內流淌,我就無法為老師的死贖罪。”

說話時你總是看向花園一角,那裡靜靜生長著十幾株紅花鈴蘭,它們是殺死魯格尼斯的鈴蘭的後代。這是你獨特的懺悔方式,緬懷恩師,同時提醒自己永遠謹慎。

皇家玫瑰園的衛巢者離群索居,一如孤單的水鳥,但周圍不乏有與你類似的人。拋去別處的不談,法院的藏書樓同樣是個不足為外人道的所在,裡面總攬了各類絕密收藏,做它們的管理員很難再和外界打上交道。我從沒見過哪個法院坐擁如此海量的珍品,那已經遠遠超出書籍的範疇,唯一合理的解釋是,院方希望在往後的日子裡仍然能把持原有的權勢,為此他們需要不遺餘力地提早開始經營。

我所在的時代嘈雜而善變,紛至沓來的新發現足以讓人麻木,公眾尚未消化既有的知識,早有拓荒者向著灰暗地帶一擁而上。人們不斷擠佔新的領域,不知疲憊地蔓延,像黴菌在麥片上擴散。

“黴菌”,我用一個不太正面的比喻來形容漫無目的地追趕潮流的那些人,這似乎對真正潛心研究的人不公平,而我絕不會為此感到不安。既然追求效率是幾個世紀以來的趨勢,那麼把決定權交給一個非人的存在興許會更好。

當下最火熱的工程,柯羅洛斯神經共享計劃,旨在實現最均衡的分配,同時消除潛在的極權。對此我本應該嗤之以鼻。說實在的,我並不在意權柄被移交到什麼地方;我並不信任這個過於臃腫的世界。每時每刻誕生著成噸的資訊,所有人都在無止境的接納中迷失方向,表皮的虛浮與心靈的皺縮在同一個軀體上達成怪異的和諧,那是終日浸泡在濃鹽水裡才會出現的樣子。

但我很快就被證明想錯了。柯羅洛斯能在人體四周形成天然的感應場,調取最頂級的感測裝置,甚至都用不到實體線路;接通外網的聯結猶如一層輕浮的泡沫,只有當事人手裡的控制器知道如何捕捉到它。最得天獨厚的或許是這門技術的遮蔽裝置,設計師們精心打造了一具透明外殼,使它能過濾掉外界大部分冗餘資料——“僅僅取你所需”。我喜歡它的簡潔,對清靜環境有著絕對需求的我不會拒絕擁抱柯羅洛斯。

雅典是柯羅洛斯系統的先行地區。在我和你達成共識之前,就已經投入使用這項技術。事實上假如初次見面你就用上鋪設好的聯結,我很可能會被打個措手不及。瞭解到這點後我對你的興趣更加濃厚了,一個對過去懷著無盡歉疚的人,該有多大機率脫胎換骨,好適應眼下的生活?

你並不喜歡這起工程。柯羅洛斯正在向著全世界發展,它現在有了一個新名字——神識庫。“神識”這個稱呼為它賦予了濃重的宗教意味,代表著公眾的敬畏之心,這讓你覺得危險。當你略顯擔憂地對我說起它時,我認為你在懷念某種註定會逝去的東西。

“你比我好不到哪裡去,寧願相信我這樣的駭客,也不給自己的同夥們留條退路。”我帶著幾分惡意對你說道,“我得提醒你,到現在法院都不知道你私下幹的勾當。要是我突然肯洗心革面向他們投誠,你昔日的友人會因為你的擅作主張視你為仇讎。”

“我只是在印證老師的看法。今天的駭客沒準會在將來成為規則的制定者。想想看吧,格裡芬,整合網路發展到如今的規模,普通人已經不太能夠明白其中的原理了,更別說操作這些精密的儀器。我們太需要精通全部技術的人,即便做不到操控全域性,至少能夠在小範圍內維持系統穩定。”

我有身為駭客的優勢,因此你希望與我聯手應對未知;可我並不認為自己該對未來負責任,擅長這門技藝的人不止我一個,你會挑中我,不過是想當然地以為習慣獨處的我像你一樣寂寞。孤獨是一種高貴的特權,而你並不以此為榮。

有一回你冷不丁的問起我對你的看法,這令我略感意外;彼時我們正坐在玫瑰園中等待日出,整晚的時光落在你眼眸裡,攪起細密而溫暖的冰,我忽然覺得自己再也沒有理由吝嗇對你的溢美。

“妄為,執拗,作風粗礪,以及漂亮得驚人。”

你偏過頭,像在聽一陣輕輕刮過的風。“那你覺得,在我眼中你又是什麼形象?”

我沒所謂地笑了笑:“總不會與我對你的感觀相似,看在你那樣努力尋求認同感的份上——”

你垂下睫毛:“你從來看不到他人的痛苦。”

“啊,是這樣,為什麼要看到?我不覺得痛苦是一種可以累積的實在。”

“你所詬病的資訊網是弱者發聲的渠道,沒有通訊技術的發展,他們只會含著絕望沉沒在漫漫長河。在你骨子裡藏著的是一個完美的政客,對你們來說,人口只意味著資料,是值得去耕耘的績效。歷史不可憐弱者,柯羅洛斯只會是比政壇更冷酷的存在。”

我攤開手,為你備好一大摞的嘲笑:“但很遺憾,這就是我們世界的本來面目。哪怕每個人都能手握財富,遠離災禍,他們依然會經歷嫉妒和憎惡,承受同至親的分離以及對死亡的恐懼,在永不滿足的索求中變得粘稠。讓我理解人的苦難,還不如邀請我去看草原上的一隻羚羊如何被捕食。活著無所謂好或不好,存在本身即是不幸,不同之處在於生命是一場偉大的悲劇,而生活不過是由一連串鬧劇堆積起的癤癰。與其怨懟程序,毋寧擁抱最終,連綿的時間是夢魘指尖上的紅,那並非生命的形態,唯有死亡的黑色才真正屬於你我。”

這樣的話似乎還不足夠惹惱你。你只是顯得有些倦怠,低下身子,把自己埋進異鄉的大地。

這段時間我正在為印度神學裡的輪回觀念著迷,我詢問你對無限迴圈的看法,如果這就是世界的執行方式,那所謂的死亡便失去了意義,沒有終結的生命將更加荒誕。你盯著自己的手看了一會,回答說你不在乎。

“那麼我們來做個約定。”你平靜地看向我的眼睛,“倘若將來情況有變,你會承擔起把形勢引回正軌的職責,作為一個真正的裁決者,與柯羅洛斯同行。”

“我不敢保證。”我掐下一片葉子,態度散漫,“再說,我厭惡太受束縛的工作。”

你沒表現出任何的失望,而是接著說了下去:“另一個是我個人的想法。要是你真能在時空的某處輪回重新見到我,而你還保有此世的記憶,你可以將我作為實驗物件,看看世界已經走到了哪一步。”

誠然,井然有序的生活讓我無趣,而反抗命運是絕大的浪漫,我不排斥和你一起冒險,但我依然不能答應你。

“這超出了我目前所能。”我如是表示,“好了,告訴我什麼時候需要我去做分院的外牆?”

神識庫的擴張速度讓人驚嘆,沒多久它就覆蓋了整個巴爾幹。我們所在之處被納入一塊大區,底下還設定了相應的管理機構,其中一座開在希臘以西,臨近亞得裡亞海。等到我踏進那片區域,我才發現所謂的監察方就是法院。看來你猜得沒錯,雅典的努力能使一切老舊之物改頭換面,法官們搖身一變,成為了新時代的調控人。

如你所願,我包攬了這座法院絕大部分的設計任務,為此我中斷了與學會的聯系,我希望他們能利用這個空隙搞定尼奧比的事,而我將第一次全心投入我的工作。

這並不會讓我覺得枯燥,每當你從我身邊經過,都能恰如其分地激起我的靈感,由大廳通往審判庭,我在建築的細部精心巢狀風格各異的裝飾。你的發梢生長出洛可可蜷曲的葉,滲透了窗外草汁洋溢的香氣;再從你臉頰上取一點玫瑰紅,加上槐花蜜,調成一張土耳其織毯,把時下染得秋色昏黃。有時候你會不經意地舔舐嘴唇,五六分的濕意,和著喉結顫動的節奏,低一個音階就到了鎖骨,如同兩扇形狀優美的側門,而你只需要站在這裡,就是一副色調清朗的古畫。我享受你帶給我的全部,將它們與現代感十足的建築體完美融合,足以稱之為傑作;只有三樓靠邊的某個房間,我沒為它設定任何可以傳輸資訊流的通道,這是我對你留念過去所開的小小玩笑。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持續下去,很快我還將參與更多法院的建造。但有一天,我在無意中碰到我下屬碧亞克的通訊碼,卻感應不到他的訊息。我反應過來是你做了手腳,茫然中我開啟了學會的密電,沒有收到任何迴音。

衛巢人早已適應了孤獨,你會主動靠近我已經異乎尋常,何況是我算計法院在先,你不過將計就計,挖出了修普諾斯的老巢,包括會長在內的所有人遭到逮捕。我沒想到神識庫的聯結這麼快就覆蓋了舊有的裝置,這便是柯羅洛斯的恐怖之處,它能在悄無聲息中改變一切。你很早就通知法院徹查尼奧比,之所以還留下我是希望我能夠將功補過。

法院竣工那天我被軟禁起來,就關在三樓那個地方,唯一接不上聯結的房間,不能被駭客操縱的死角。我一寸寸摸過親手設計的牆體,它把我深深地與世界隔絕;遠處的山坳裡蘆葦大片大片地起伏,我沒感到它們的美,只覺得此刻無比喧囂。

等你趕到的時候,我已經用指甲在室內刻滿了各種尖銳的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