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你該叫我原來的名字——阿斯普洛斯。”他偏過了頭,回答得雲淡風輕,“德弗特洛斯就是阿斯普洛斯,兩個人只是名義上的兄弟——我不知道這樣定義夠不夠準確,既然跨越不同時空的那些你不能全算作同一個人,那麼我和德弗也不能算。”
“你打算怎樣做呢?”
“很顯然,我失敗了,輸得徹頭徹尾。我想在離開前找到你,我的生命是依附著這個聚合的世界構建的,也會隨著它的徹底決裂而消散,你我承受著相似的命運。”
我為此感到遺憾,但我仍然得告訴他:“或許你最應該找米諾斯,你欺騙了他,害他無望地負擔起無盡的職責,也間接導致了我的出現。”
阿斯點點頭,這次他贊同我說的話。
“或許,或許是吧——畢竟他能成為法官,也是出於我的舉薦。可我不過是遵守了一個微不足道的承諾罷了。”
他仰起頭,竭力回想著過往;而我的心髒忽然狂跳起來。核心如實記錄著這個人最初的履歷,這才導致我在資料庫找不到德弗的資訊;他不能以阿斯普洛斯的本名活下去,大迴圈體系已經排斥了處在舊世界的他。可這個人依然在世,這代表他被抹殺的只是一個身份——從中我看到了一線轉機。阿斯還在等待我的答複,我低下頭,此刻最需要去找米諾斯的應該是我。
那個人當然還在原處,他抱著手,帶有幾分抱怨的神色,似乎下一刻就要將譏諷脫口而出。
“雖說是之前的某個‘你’引發了連鎖災難,但其實他只起到了加速作用。你帶來的逆轉額度總是跟不上神識庫的耗損度,每次它都會丟掉一小部分秩序,最後依舊會走向四分五裂。很多時候我懶得搭理你,可我依然引導著你去完成自己要做的事,或許這於我已經成為了一種慣性。”
“也因為他,你想要見他,每時每刻。”我補充道。
米諾斯不打算作正面回答。“就這樣吧。魔山還是迎來了它的末路,它再也不能承受那個索求無度的柯羅洛斯了。而這一次,你會永遠離開,這樣會不會讓你開心一點?再也不會有人把你綁在命定的轉輪上,幹著自己也不明白意義何在的活計了。”他嘴角仍然掛著笑意,與此同時卻慢慢放低身體,直到完全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很難說我的存在究竟是為了什麼,埃拉克裡翁正是世間所有物的縮影。我會想到每個人的命運,那些不帶目的地來到世上的人們,在經歷了各異的生活後重歸於沉寂;更進一步地,我不認為我們的世界有特定的目的。沒有一件事物能因為自己的意願而誕生,米諾斯利用了我,可那原本起源於他的一次失誤,就像不幸的父母生下不幸的子女,我維系起逆熵體的運作,而他們則在無望的歲月裡維持著自己慘淡的人生。假如我選擇原諒米諾斯,那麼我不過是放棄了對生命無解的追問;也許我本該一無所有,光榮屬於最初的那個雅柏菲卡,但此刻我需要暫時忘記活著的自己,玫瑰是我的名字。
我搖了搖頭。“不,米諾斯,還有辦法,我會盡力去做,把我和你——或許沒有我——從泥淖裡解救出來,至少也包括那些期盼回到過去的人。”我把他扶回床榻,重複著以上的話來安撫他,同時也在安撫我自己。
米諾斯沒有回應我,他只是躺在床上看著我;有一瞬間他唇齒微啟,我以為他要說話,但他終於什麼也沒說。
“都交給我,我會有辦法的。”我說。
***
取得離岸手續對我而言異常艱難,留在克裡特相對安全,但一旦上岸我很可能會因為犯人身份遭到逮捕。我不得不先拜託笛捷爾他們搞到我想要的東西。
“你得趕快,魔山的存在已經是例外中的例外,沒有防護壁的情況下,不出兩天外部的神識系統就會在這裡重新建立起聯結。”笛捷爾計算著幾大片區重構資訊通道的速度,以及區域間的路程差,不出意外克裡特會最先被雅典方面接管。
我對自己的所為並沒有十分的底氣,但我仍然向他們表示時間已經足夠。
熱衷於四處奔走的巴比隆很快從玫瑰園帶回了新的資訊,這次他複制回了一份地圖,再由貝阿特麗切駭客團動用解碼手段,將它栩栩如生地展現在我們眼前。不出意外地,我找到了還在旺盛生長著的紅花鈴蘭,再往前數一段距離,撥開花與葉的遮擋,雅柏菲卡就埋葬在那個地方。米諾斯當初的防腐措施起到了一定作用,初代雅柏的屍體沒有被銷毀,他的血與肉還留在玫瑰園,只是其他人再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我請艾亞哥斯順著我的身體找到花園中與我同源的扭結;而他不愧是資訊模擬的高手,沒用多少時間就摘到了那條紅線,並用資訊粒承載了它們。我將手浸沒在這些跳躍著的資訊粒中,之後我慢慢抬頭,發現雅柏菲卡就坐在窗前。
我朝他走過去,他的樣子在我眼裡逐漸變得清晰。這個人有與我完全相同的樣貌,看起來跟我站在鏡子一面鏡子前沒什麼不同。
“拜託你了,雅柏菲卡。”
我低下身,在他嘴唇上留下一個吻,就像米諾斯那樣吻他。
他回報給了我他全部的笑與善意;他伸出手,與我的手掌交疊在一起,數百次的輪回圖景在這一瞬間無比清晰。我再次向前走近,這回他沒有等我。他永遠消失在我面前。
我把柯羅洛斯的世界比作一個龐大無比的夢境,在夢境裡唯一不變的就是我們留在某個地方的人身;進入神識時代的人會為自己開啟一扇門,在這個過程中,他的身份永遠丟掉了。阿斯也不例外,魔山帶著他往返轉世,每一次都完整保留了自己的意識,他再也不能是前神識時代的阿斯普洛斯。
而我和他有著根本的不同,我的誕生原本是基於對自我的重構。米諾斯曾利用核心複製出了無數個我,這個舉動像從雅柏菲卡身上抽出一條絲帶,一圈又一圈包裹在卡伊洛斯線團裡。與初代享有共同資訊的我無疑也繫有這樣的紐帶,從最開始的衛巢人到如今站在終點的我,只要為這團亂麻找到頭與尾,順著它抽絲剝繭就能追溯到夢境的出口。事實就是如此,神識庫造就了虛幻的無盡之夢,卻給我留下了一把鑰匙;米諾斯是給我鑰匙的人,而解開這個迷局的只能是我。
“這樣做太冒險了。”就在昨天,阿斯普洛斯接連問了我好幾次,“柯羅洛斯世界的分離正在加劇,它經不起最輕微的擾動,連我也不能敲定它的行進方向。你真要以你我的未來作為賭注?”
我擺出個漫不經心的姿勢:“說到冒險,你不也幹了相似的事,差一點就成為法官的阿斯先生?”
從他眼裡我能看出些許認同。阿斯普洛斯是我們時代最富進取精神的革命家,和所有野心勃勃的人一樣,他改變了我們的程序,也的確帶來了不同以往的便利。我不是一個堅定地反對目的論的人,但我接受存在的意義在於存在本身。正因為世界無所謂有目的,它只是呈現出自己最自然的樣子,永遠處在形成之中,無論怎樣規避都不會達到完善。對阿斯和米諾斯來說,或許沒有什麼比現在的情況更糟,可芸芸眾生並不在乎,他們只需要生活在當下,順時而動,為這個不完備的世界添磚加瓦。
“不過還有一種可能,既然不同的時空能夠疊加,那麼為將來的世界準備多個結局也是能夠做到的。”阿斯做著最後的推演,“返回前神識時代意味著徹底改變現有的這個世界,而你所見證的發展也就不可能與先前的軌跡重疊。你的行為導致了此世界的改組,我們會得到三個分支,其中一個屬於你;剩下兩個都浸沒在後神識時代裡,一個承受了無邊的動蕩,而另一個大概會保持原狀,作為繼續分裂下去的舊世界存在,——在那裡依然會有法官,有越來越孤獨的世界,但它也是一種可能,興許比前兩種存活得更久。至於你——”
我將進入那個沒有神識化的世界,與神識時代分道揚鑣;我會回到作為雅柏菲卡的身份裡,在未經被阿斯接手的未來,沒有巨大的神識庫,我們不會對彼此有記憶。在阿斯列舉的第二種可能中,卡伊洛斯世界會由於秩序的重建偏離原來的形態,最嚴重的後果是法官體系不複存在,神識庫將很長一段時間得不到看護,直到人們再次建立起新的法則。當然,法官們能獲得解放,不論重生的魔咒是否還在,至少不會有人再意識到它。我認為這兩種選擇對米諾斯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