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恨地瞪了對方一眼,才耷拉著腦袋走過去。其實她也不怎麼會用這個機子,但她的面子不讓她說。
小朋友們在桌邊分零食,有些手閑的這邊摸摸那邊看看,二魚叫他們:“都坐過來,不要亂翻大姐姐的東西。”
樺一個人在碟片機前亂按,勉強開了機,把碟片放進去後卻顯示不出畫面,她憤怒地伸手對著機子抽了一巴掌,那樣子不知道是把機子當成了誰在抽。滋滋兩聲,雪花過後電視卻真的開始放映起來了。
“能看了!喂,能看了!”她大聲叫著,大家又慢慢圍了過去。
虹貓藍兔是二魚小時候最喜歡看的動漫之一,她看著看著就入迷了,全然忘記了這是在表姐的房間裡。小朋友們沒人管,瓜子殼、包裝袋丟得到處都是。
一集正演到緊要出,木門嘎——地一聲,被從外面推開了。
二魚戀戀不捨地把頭轉過去,視線還停留在螢幕上,聽到她的表姐尖銳地叫著:“你們來我房間幹什麼?!”
“是她!”大表弟推了一把坐在地上的樺,“是她帶我們來的。”
樺正要站起來,被他推得一個踉蹌。
表姐憤怒地轉向她,眥目欲裂:“你幹嘛啊?你沒有自己的房間嗎?帶他們來我房間幹什麼啊?!”
“你房間有電視……”樺還沒說完,表姐跨過地上一片一片的垃圾,已經沖進來抓著她的胳膊,咆哮道:“滾出去!帶著他們從我房間裡滾出去!太過分了,我要去告訴爸媽!”
樺也被她的激烈情緒給影響了,她不明白,不就是進了一下房間嗎,為什麼要對著她發那麼大的火?不明白為什麼每一次都要對著她發那麼大的火。她用力甩開了她的手,大聲地吼回去:“你告唄,誰怕你啊!你現在就去,反正爸媽現在也不在家,你去告啊!”
小孩們被她們倆的高音量鎮住了,縮在一邊看熱鬧,二魚推了推他們,小聲說:“先出去,動作快點。”
尖銳的叫罵聲被關在門內的時候,她們的吵架內容已經不堪入耳。二魚帶著孩子們下樓的時候,隔壁路過的阿婆還順嘴問了一句,姐妹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大家都已經見怪不怪。只有二魚後知後覺的,整張臉都變得慘白。
不是她想讓她們吵的。
後來幾天她想去她們家看看,可是身體不聽使喚,總是找著藉口不願挪窩。偶爾回憶起她們吵架時咒罵的那些話,有一個聲音混雜在其中,像夏日汽水裡好半天才悠悠浮上來的泡沫:“你去幹什麼?去讓她們也像這樣來罵你嗎?”
二魚抓著被子的手突然一縮,然後慢慢的,慢慢地不動了。
那是她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很黯淡,充滿惡意。
暑假結束後,小孩們被大人接走了,二魚卻還沒有見過自己的爸爸媽媽。孩子們牽著她的手跟她說再見的時候,她才終於認認真真地看了一眼對方的長相,又抬頭看看他們父母的長相,但是貧瘠的知識庫構造不出來她自己父母的模樣。
他們走的時候樺沒出面,她知道那群跟她搶姐姐的討厭鬼們終於要走了,在自己房間高興地歡呼,隔著好遠都能聽見。下午,外公坐在客廳看戲劇,二魚沒搶到電視,坐在他旁邊翻著一本字典。樺突然跑進來,抱著一袋瓜子,砰一下摔在她身邊的沙發上。
“那群家夥終於走了。”樺沖她笑得很燦爛,“茜茜表姐,吃瓜子。”
外公從電視那邊轉過頭來,看著她們:“你們兩個感情真好。”
樺倒了一大把瓜子捧給她,捧瓜子的動作像捧著桂圓幹。二魚機械地伸手接過,先遞給了外公。她看著樺眼角還未結痂的傷口,沉默了很久很久。
外婆給她背上嶄新的小書包,告訴她,她也要去上幼兒園了。二魚上學晚了兩年,區別於小朋友們被聲母韻母、阿拉伯數字圍繞的生活,二魚拿著那本新華字典,樂此不疲地讀著安徒生、格林童話、伊索寓言,和數不清的只看了一點點就再無下文的動畫片,她關於童年的回憶,就只有這一段時光最豔麗。
外婆憐惜地摸著她金燦燦的小腦袋,一開學,二魚就要直接去上中班的課程了,她有點擔心小孩會跟不上,所以放學後總會給她買一些小零食哄她開心。二魚抓著零錢在小賣部的貨架上挑挑揀揀,感受到早前她對於大表姐的羨慕在外婆的愛護下慢慢地癒合。通往家裡的泥土路不再像之前那麼漫長,她吃完手裡的零食,家就停在了她前方不遠處。
她終於開始想象書裡說的,“幸福”是什麼模樣。
她人生中最早接受到的謊言,就是從那些童話中來的。它們告訴她幸福的模樣,卻沒有告訴她,幸福的關聯詞,是痛苦,是糖衣內包裹山楂的糖葫蘆。你嘗到了幸福,你也遲早會明白痛苦。
中班、大班、學前班,在她從幼兒園畢業的那一個暑假,一個陌生的女人來到了她們家。她有著和二魚一樣的金發,一樣的大眼睛,只是看起來很疲憊。二魚惶恐地站著,女人摸著她的腦袋,對她的外婆說:“都長這麼大了。”
女人說來接她回家,但是在往後的歲月,那個家卻是她絕大部分痛苦的源頭。她猝不及防的,收到了宣告自己童年終結的通知單。那時的她,甚至還不懂這到底意味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