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魚也在看著他,本能讓她喃喃地問:“為什麼不救她?”
“我不會游泳,我不會游泳。”李亦航皺起一張臉,幼小的一張臉,因瘦弱而崎嶇的一張臉,每一條皺隙中都湧出絕望的河流,“我不能跳下去救她,那樣我也會死的。”
“我跑到橋上去找人救她了,可是回來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她不知道被江水沖到了哪裡。”李亦航嚎啕大哭,一句話讓他說得喘不上氣,那樣一張崩潰無望的臉再不掩蓋地出現在二魚面前,她喉間發苦,好一會兒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可是李宣死了!那個有點小聰明、可憐又可恨的同齡女孩子,曾經她們坐在一間教室裡學著同樣的知識,曾經她們在慵懶的午後拿著小紙片,奔跑著在玩她提議的遊戲。一直若即若離的,只有在那個時候關系才緩和一點的她們。可是李宣死了!
二魚恨恨地對哭泣的李亦航說:“為什麼你們要去立江?為什麼?不去她就不會死啊!”
李亦航痛苦地佝僂起身子,枯萎在原地,區域性下起傾盆大雨:“她提議的。她說,想去游泳。”
“她退學了,她爸爸還是打她。她說,天氣好,想穿著花裙子,去立江邊,遊一次泳。她還沒有遊過泳,她說,夏天的江水是涼絲絲的,一定可以沖淡我們身上傷口的痛感。”
盛夏天,他把自己身上厚重的外套拉鏈拉開,撈起長長的袖子,拉開他的領口。他還沒發育起的、卻已經瘦骨嶙峋的幼體上,遍佈著淤青和傷痕。
二魚滿面哀傷地看著他的身體,嘆一口氣,眼淚落下來:“誰打的。”
李亦航又窸窸窣窣地把衣服穿好,小聲說:“我爸爸。”
二魚在痛苦中頓悟了,明明毫無關聯,為什麼他和李宣會玩到一起。
可是她前九年的人生中沒有爸爸。擁有的僅僅三個月的新爸爸的經驗,不足以讓她去理解,為什麼這個世界上的爸爸各不相同。為什麼有人滿懷期待地去成為一位幼童的避風港,為什麼又會有人毫不在乎地把巴掌和拳頭揮向自己的親骨肉。“爸爸”這個名詞在人的一生中,究竟代表的是什麼。
他們稚嫩的內心驟然承受了他們無法擔起的痛苦,一時間世界被痛苦的沉默裹挾了。
他們站在二魚家樓下,突然傳來的聲響,讓他們同時扭過頭去。幾個小少年從街那頭的巷子裡溜達出來。李亦航又發起抖來:“他們要來了。他們來、打死我……”
二魚抓著他的肩膀,用力地用力地抓著:“你冷靜點。沒有人要來打你,剛剛那些人,他們都不認識你。”
李亦航緩慢地轉過頭來,看著她的臉,又哭。
“你害怕嗎?”二魚說,“我上去放我的書包,然後我陪你走出去。”她肩上的書包太重了,跑不快,“沒有人跟蹤你,沒有人要打你,你現在是安全的。”
“在這裡等著我,我馬上就下來。”
李亦航一直看著她,突然想起什麼,抽噎著問:“我是不是、連累你……?”
二魚已經開啟了他們家厚重的感應門,只來得及拍拍他的肩膀,就匆匆進去了。她滿臉空白的跑上三樓,哆哆嗦嗦地開啟房門,把她的書包摔在地上。驟然卸下負擔,她怔愣地站了一會兒,又步不敢停地跑下去。
她推開門,李亦航卻不在她家門口了。
她茫然地轉了兩圈,慌張地喊:“李亦航?李亦航?你去哪裡了?你不在嗎?”
“你不在嗎?”
二魚開始害怕了,難道真的如他所說,有人一直在跟著他?他被抓走了?
可是明明沒有人,她一路走過來,她都看過了,沒有人。他自己走了嗎?他去哪裡了?
她想從巷子裡走出去找他,可剛轉身,有人在她身後叫住了她。
是徐叔叔。
“茜茜。”徐叔叔正好從鋪面回家拿東西,走上來,用粗礪的、勞動人民的手掌揉了揉她的頭,“怎麼啦?臉色這麼不好,發生什麼事了?”
二魚仰著頭看著她自己的新爸爸,嘴唇囁嚅著,說不出一句話。
徐叔叔逗她幾句,正要放小孩去玩,小巷外卻突然傳來了一聲巨大的重物撞擊的聲音。他摟住小孩,捂住她的雙耳,過了一會兒,有建築燃燒的聲音和人們嘈雜的呼喊響起來,一股股黑煙飄過巷口。小巷裡稀疏跑進來幾個人,他攔下了一個問情況。
那人一看他,倍感親切道:“誒喲嚯,老徐啊。外面路口那起了一場老嚴重的交通事故,管好你們家小孩讓她別亂出門咯。”
徐叔叔問:“怎麼出事了?”
“最近有條路不是翻新維修嘛,剛剛運貨的大貨車開進來,不知從哪竄出來個小男孩,路也不看,低頭猛沖,大貨車不靈活,沒法避,直接從他身上碾過去了,四肢都碾碎了飛出來幾塊,給人嚇得不行。那貨車撞上旁邊一棟居民樓才給停下來,撞到汽油箱,連車帶樓整個燃起來了,還不知道居民樓裡有沒有人呢。現在等著救護車和消防車來咯。”
徐叔叔捂住她耳朵的手緊了緊,沒注意到手下小孩聽著聽著,渾身顫抖起來。
那人唏噓道:“小孩可憐吶,父母也不管著,這都沒法收屍。”
二魚突然用力掙紮起來,想朝巷口跑去。徐叔叔及時拉住了她一隻胳膊:“茜茜!”
“那邊出了事故,不安全!不許去!聽話!”
二魚被困在徐叔叔的臂彎裡,看著巷口愈加濃烈的黑煙,突然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