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繼盛摺子上的那麼一句話,無論是有心或是無意,該看見的人都已看見,該上心的也都上了心。
裕王憂心忡忡;皇帝滿心猜忌;嚴家父子卻是樂了個開懷。
原本,楊繼盛死劾嚴嵩,情況不可謂不緊急,哪怕是嚴嵩本人都羞惱氣急。只是,楊繼盛這摺子扯上了二王,一下子就戳爆了皇帝的疑心窩子,不僅頓時引開了皇帝的心思更是給了嚴家父子借刀殺人的機會。
嚴嵩年紀漸長,漸也不如往日裡的冒險,如今聽了宮中來的訊息,依舊有些猶疑:“陛下雖是起了疑心,但楊繼盛也不是個蠢人......”
嚴嵩與髮妻歐陽氏感情甚好,膝下只得嚴世藩一子。故而,嚴世藩自小就養得好,生得短項肥體,雖是一目失明但雙目依舊精光內蘊,內中帶著的是無盡無止的貪婪——對財富、對美色更是對權利。比起生性簡樸的嚴嵩,他乃是個不耐困苦之人,為人好貪,喜享受,出入皆有如花美人相隨,以象牙為床、金紗為帳,金玉為盞,哪怕是後院姬妾都是身著繡龍鳳紋的衫袍,珠翠滿頭。
偏偏,這樣一個人,上天還給了他一顆七竅玲瓏心以及聰明絕頂的大腦。
要說他多看好景王,多厭惡裕王,未必。
是,景王較之裕王,性子更加靈活機敏。他不僅為著討好皇帝而學著求神問道還每每給嚴家送禮,內宮裡還有個能在皇帝枕頭邊吹耳邊風的母妃,哪怕是皇帝,心裡頭怕也是更喜歡他。但是,景王到底不但是長子,正所謂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祖宗禮法在上,只此一條景王便輸了裕王一半。嚴家若是保裕王,裕王登位後怕也不會領多大的情——人家本就是佔著大義的長子,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只有推了本來沒有機會登位的景王上位,才能顯出嚴家的手段,才能得了那從龍之功,延續嚴家的富貴。
功大莫過從龍,如此大功,就這麼送到他眼前,怎能放過?
嚴世藩坐在躺椅上,聽了嚴嵩的話,只是隨意的擺擺手,漫不經心的說道:“詔獄是什麼地方?哪裡輪得到他姓楊的說話?”嚴世藩粗短的手指按在黃花梨木做的椅柄上,笑容裡透出些許狡猾,“陛下反正又不會親去,咱們自家裡給他定個說辭便是了。”
嚴世藩確實有這個自信,因為如今管詔獄的乃是陸大都督陸炳——他們前不久還齊心協力、精誠合作推倒了咸寧侯仇鸞。
無論是從情還是從理,陸炳都沒理由會不幫嚴家這個忙。
只要陸炳那頭造了個假口供給皇帝,再找機會暗地裡弄死楊繼盛,來個死無對證。既可以殺雞儆猴,叫那些與嚴家作對的人知道嚴家的厲害也能把裕王給徹底的拉下來水。
嚴世藩越想越高興,越想越得意,撫掌一笑,連口茶也顧不上喝,直接就令人備好馬車,就要出門去陸府,找陸大都督說話——以陸炳的身份,自然是要他親自去說話才夠得上誠意。
嚴嵩官至首輔,六部之中皆有黨羽,稱得上是權傾滿朝,哪怕是陸炳都不敢掠其鋒芒。
嚴大公子親至,陸炳自然也是親自出門迎接,引了嚴世藩入內堂。
下頭的人早就伶俐的握著竹節形把柄的青花瓷鳳凰三系把壺沏好茶,用茶盤端上來。
陸炳自接了一杯,一派大方:“明前的龍井,你且嚐嚐。”
龍井茶一年可以採製三季,分別稱作是春茶、夏茶、和秋茶,以春茶品質最佳,而春茶裡又以明前茶最為珍貴,採的都是茶葉上最鮮嫩的葉芽。民間還有一句話是“明前茶,貴如金”,雖說這東西對於陸炳未必稀罕,但能端出來待客可見是上了心。
嚴世藩低頭一看手中青花五團龍瓷茶杯:黃澄澄的茶湯中芽葉舒展,鮮嫩翠綠,色香俱全,顯是上好的茶葉。他砸吧嘴喝了幾口,自嘲一笑:“我就是個粗人,吃不慣好茶,我爹就常罵我‘驢嚼牡丹’,倒不如來些好酒。咱們兩個也能把酒言歡,喝的高興。”
這話倒是投了陸炳的好,他的笑容也真切了些,擺手讓人把茶端下去重又端了好酒上來,如此這般方才開口問道:“小閣老此來,所謂何事?”
嚴世藩一貫都是看人下碟,對著陸炳倒是很有些禮敬。他並沒有立刻就開口說楊繼盛的事情,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便笑著道:“唉,也實在是萬鏜那傢伙不中用,我這心裡頭很不爽快,這才找陸都督說說話。”他手上握著酒杯,低頭嗅了嗅酒香卻沒喝酒,只是淡淡的接著道,“要我說啊,這吏部還真是少不了李大人。”
陸炳本還在從容喝酒,聽到這話微微一頓,便擺手道:“恩師已然被奪職為民,怕是當不得‘大人’二字。”
他們二人,言辭之間不見半點菸火卻已是露了許多話音。
嚴世藩的話是要用吏部尚書這一職來和李默和解順便以此來向陸炳賣好;而陸炳則是用話提醒嚴世藩,李默被“奪職為民”正是因為嚴家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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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世藩卻半點也沒拿陸炳話中藏著的那根刺當回事,他爽朗一笑:“瞧我這記性!”他拍了拍大腿,道,“我這人年輕氣盛、不懂事,當年確實是對李大人多有得罪啊......不過,說句實在話,大家都是陛下臣子,為陛下做事,李大人想來也不會和我這麼一個毛頭小子計較。如今朝中正是缺人之時,可少不得李大人。我爹常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他老人家還盼著和李大人一起為陛下多效忠幾年呢。”
嚴世藩當年和老爹一起跪過夏言,膝蓋下的黃金早就糟蹋完了,雖說夏言後來死的不能再死,但嚴世藩卻著實是個能屈能伸的性子。如今正是用到陸炳的時候,他乾脆直截了當的認了錯,順便把老爹和皇帝拉出來壓陣,甚至還暗示自家不會再因以前的事為難李默,這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承諾了。
這麼一句話,已是大大的面子,哪怕是陸炳也不好窮追不捨。
陸炳面上微微一緩,放下茶盞,含笑道:“那我就替恩師多謝大公子的厚意了。”
“此乃應有之意,何來謝字?”嚴世藩含蓄一笑,眯了眯眼睛,這才進入正題,“說來,今日詔獄可是來了新人?”
陸炳點點頭,若有所思:“確實如此。”
嚴世藩垂首抿了口酒,眯了眼,面上笑容愜意享受,彷彿有些漫不經心:“聽說,裕王殿下和楊大人關係頗好?”
陸炳何等人物,聞言而知雅意,微微一頓,沉吟不語。
嚴世藩抬起眼,眯著精光內蘊的黑眼睛看他,只等著陸炳應聲。
頂著嚴世藩帶刺一般的目光,過了一會兒,陸炳這才緩緩點頭:“原來如此,怪不得楊仲芳膽敢彈劾首輔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