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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的想起,她也曾在漫天花燈中起舞。
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他手執匕首,是皇帝派來的獵人,而她手無寸鐵,是竇家選中的獵物。
月黑風高,魑魅魍魎,當他如鬼魅般潛入竇府,尋到她的所在時,卻覺得看到了這一生都無法忘記的畫面。
月光之下,湖心亭中,湖中置千萬盞河燈,盈盈輝煌似銀漢墜地,將方圓半里都映得璀璨。這一片華彩之中,她於亭子中起舞,獨自一人的落寞起舞,沒有任何笙簫的寂靜起舞。玄衣翻飛若月下蝴蝶,明眸流轉似蟾宮清輝。
她看到了他。
他也看到了她。
他按捺下心中那一刻泛起的波瀾,毫無掩飾地流露出自己的殺意。他不過是大明宮豢養的夜梟,帝王有命取她頭顱,他沒有任何思考的餘地。
然而,她的神色沒有任何異樣,反而對著他盈盈一笑,舞姿愈發絢爛。彷彿就是普通的有人觀舞,她為君舞一曲,自此亂君心。
“吾奉帝命,取汝頭顱。”他手中的匕首一滯,鬼使神差地開了口。
閃電之間,瞬息取命,不言不語,眨眼白骨。他犯了夜梟的大忌。
作為夜梟中的夜梟,皇帝的暗刀,他不可抑制的親手一點點,砸碎脖頸上套了數十年的枷鎖,而且就算他清楚下場,也無法控制的將自己推向深淵。
她淡淡一笑,眉眼雲淡風清:“皇帝對我竇家忌憚無比,取奴頭顱不過是給家父一個警告。再是商道封王,熙熙競風流,頭頂上也壓著個皇權如山。竇家沒有任何錯,錯的只是家財太巨,大明宮紅了眼,白的也能懷疑成黑的。到底是我竇家不敬於帝,還是皇家想獨吞了竇氏家財,天下誰都清楚。說是人心多疑,還不如說是人心太貪。”
“以一族之財,扶一姓改天下。眼瞅著這般驚人的財富,皇帝的心亦是人肉長的,也逃不過貪嗔痴之慾。”他沉吟良久,才低低迴了句,手中的匕首愈發沉重。
夜梟,夜梟,翅膀上拴的是帝王的鏈子。只奉帝命,取人性命,無論黑白善惡,所殺何人,他們只遵從那道硃批密旨。
而他第一次在獵物面前非議自己的主子,再一次聽見了脖頸上那枷鎖碎裂的聲音。
“九五至尊,真龍天子,人心不過是凡胎俗肉?大人也真敢說。”女子舞步不停,巧笑倩兮,“不過,聽說夜梟都是沒有心的,只有手中一把匕首。大人可是如此?”
他攥緊匕首的指尖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聲音有些沙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君要臣死,因為家財太巨,就算清白,你也必須死。
君要臣死,因為身負帝命,若不殺你,我也必須死。
她笑了,笑得眉眼彎彎還是孩童,笑得舞步悽美好似夜蝶:“如此,再無多言。只是,請大人待奴舞完這一曲如何?”
他彷彿瞬間分裂成了兩個自己,一個自己在厲聲叫囂“身為夜梟中的夜梟,如今已犯大忌數則,再是執迷不悟,定是死路一條”,另一個自己卻不由自主地在亭前駐足“好。待姑娘舞完這一曲”。
無有笙簫,唯有沉默。她在夜色中翩翩起舞,他在亭子前耐心觀賞。一出獵物和獵手的舞臺,本是不可能同在陽世上演,此刻卻意外地並不讓人詫異。
她眉眼安好,毫無懼意的眸,脈脈流秋水。
他神態安閒,毫無殺意的眉,澄澈若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