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嫻的語調裡多了分豔羨。能在半年時間內,掌管一府之財,這般的精才絕豔,絕不是連記米價都不敢的她能想的,也不是連商字都不能從嘴裡說出的她,可以去仰望企及的。
他再驚豔,也是卑賤的商。她再不懂,也是高貴計程車。
士農工商,尊卑分明。她連在臉上露出的表情,也只能是一如既往的端莊,和自知身份的鄙夷。
“然而,終歸一天,我實在是好奇。忍不住問他,你怎麼那麼會經商。他說‘因為錢,是最不長眼的’。那時候,他的眼,好亮,像寒空中的長庚星。從此之後,我就陷進去了,也給了我自己一個解脫。”
“府中有處偏僻苑子,我習完琴棋書畫,就去那等他,他忙完府中雜活,就去那找我。他告訴我何謂銅錢斤兩,何謂囤積居奇,何謂收支入賬。他講得認真,搖頭晃腦,像個小夫子,我也聽得仔細,幾個時辰都不歇。晚回後關了閨門,自己還要回憶一番。省得第二日他考我,我答不上來。”
靜嫻說得溫柔靜好,辛夷卻是心中驚濤駭浪。
錢,是最不長眼的。這句話太熟悉,實在是剎那,就讓她想到一個人來。
算不上青梅竹馬,卻是豆蔻如畫。在無人瞧見的苑子,他們一個教一個學,眼眸明亮,歲月溫好,逃脫這長安的虛偽,以面具下的自己,赴一場桃之夭夭。
沒有公主下人的尊卑,也沒有士農工商的貴賤。她只是眉眼如花地聽他講,他也只是笑意乾淨地對她說,這世間的錢,是最不長眼的。
正如情義,也是不長眼的。
不知從何而起,而一旦陷入,再無法逃脫。
“那是我最好的日子。他就站在那株桃花樹下,手執一本《生意世事初階》,眸底的星星都是笑的。”靜嫻惘然的一聲嘆,如從時間深處傳來,帶了陳舊氣,“我看著那片星星,就會走神,他便拿書卷輕敲我的頭,絲毫不顧及我是公主,會訓斥我,會提點我,我回答不上來的問,他也會生氣,還會放肆地說‘真是蠢得可以’。然而,越是這般,我就越是陷得更深。”
“那一年的時光,過得好快,又好漫長。等到他辭行那日,我才發覺,我已經從這泥潭裡抽身不出。我讓管家勸他留下,以功名利祿挽留,甚至說動了母妃,讓他繼續留在公主府。然而他一定要走,說救命之恩還了,當年害他賠本賠到精光,淪落到乞丐的傢伙,他還要去收拾番。”
“我留不住他。我也覺得,除了錢,除了權,我沒有什麼能留住他。偏偏這兩樣,還比不上他手心一枚破銅錢。那天也是大雪,剛好一年。他最後走時,把那本書留給了我:《生意世事初階》。我一直留到現在,背到滾瓜爛熟,藏在青瓷枕頭裡,不敢讓任何人看見。【△網 .ai .】”
靜嫻公主娓娓道來,眼眶漸漸泛紅。那本低賤的商賈之書,被她藏在枕頭底下,連同她一顆心,也全部埋葬在長安的黑夜裡。
曾經桃花樹下春光爛,在他離去的背影裡,全部腐朽枯萎。
她再次做回了皇帝家的公主,符合所有人標準的公主,人前人後都一樣完美的帝姬:琴棋書畫,三從四德。
從此她眼中的一切,都再沒有,他手心裡那枚銅錢珍貴,也沒有他曾經注視著她時,他眸底的星光好看。
辛夷算是聽出味了。這番太過石破天驚的隱秘,若是傳了出去,足以毀掉靜嫻公主的一生,那個他早已“毀了”的,情不自知。
“所以,公主是懷疑。你見到我身邊的人,有像那個小乞丐的?”辛夷壓低了語調。
靜嫻公主點點頭:“不錯。他走後,我派出公主府的影衛,沒日沒夜的找他,可這麼多年,他都杳無音信。隨著我年歲漸長,父皇要把我許給隴西李,我也就漸漸死了心。然而,直到那日。”
靜嫻公主抿了抿下唇,有些緊張,有些嬌羞,同樣壓低了語調:“直到那日,你來找我商談壓低蜀酒,我看到了與你同來的男子。面容三分相似,氣度四分相似。”
辛夷心底咯噔一下:“他乃民女表哥,竇安。”
竇安。簡單的兩個字,卻讓靜嫻的眸底乍然騰起異彩。
“不錯。他就叫阿安。當年,他說他家道中落,被迫出來自己營生。與人合夥做生意,被耍了賠本,遂淪落成乞兒。府裡都叫他阿安。我喚他安哥哥。那時他十九歲,比我還長五歲,不過面黃肌瘦,竹竿似的,看上去比我還小。敢問令兄今歲幾何?”靜嫻的目光緊緊攥住辛夷,多了分急切。
“二十三。”辛夷遲疑,“公主是懷疑,家兄便是那乞兒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