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禛娓娓道來,語調間帶了抹慨然。世人都以為是高家自己,為自己掘了墳墓,卻忽略了圓塵,忽略了高宛峴。
忽略了那句太過久遠的:得此子,可得天下也。
就算是被栽贓陷害,身為小伏龍的圓塵,也不是一定就沒有辦法,為高家謀一條生路。
所有的算計,各方的博弈,無論是辛栢和李景霆的,都建立在“死局已定”的基礎上。卻沒有人考慮過,只要圓塵活著,就還有推翻死局的可能。
有,也只有他家公子,察覺到這點足以顛覆全域性的變數,命令下來:囚禁圓塵。
簡單的四個字,不動刀不動劍,卻可判定整個棋局的走向。這不是神來之棋,而是一箭穿心。
“公子,下了盤好棋。”柳禛斂袖,俯身,向江離深深一揖,“只要縛住圓塵的利爪,確保高家的死局。後面的棋,辛栢和李景霆都會幫公子算下去。他們很聰明,可再聰明,也只能為公子所用。公子只需等到最後,撈一網大魚。”
柳禛長久地沒有起身。彎曲的脊背線條無比敬畏。
江離也長久地沒有說話。濛濛地秋陽灑在他臉上,映得他的臉色有些蒼白。
直到院子裡的晚霜化盡,麻雀兒開始撲楞覓食,江離才幽幽道:“這就對了麼?可我卻覺得,錯得一敗塗地了吶。”
柳禛的眉心猝然蹙緊。
他直起身子,看看江離,又看看石板路的青苔上,除了他們二人還有條才留下的痕跡。
細細的,玲瓏的,殘留著胭脂幾點。那是繡鞋腳印,是凌波不過橫堂路,佳人芳塵遠。
“公子不要忘了當初,為什麼要踏入天下局。”柳禛臉色複雜,沉沉的語調帶了分追憶,“退不得,更輸不得。”
江離的眸驀地睜開。
卻是雙比夜色還要黑暗的瞳仁,秋旻萬里倒映入其中,瞬間就被湮沒了。
他放佛看見一個八歲的小男孩,雖是錦衣華服,卻髒得像小叫花子。最駭人的是他臉上佈滿黑紅色的疤痕,散發出腐爛的惡臭。
那些疤痕折磨得他快要發瘋。他痛得在地上打滾,瘦弱的小身板詭異地蜷成一團。
然而他的面前,一位中年男子負手佇立,默默看著。表情冷漠得好似在看猴耍。
小男孩掙扎著爬過去,小手死命地攥住他的袍腳,連連叩頭,磕得額頭血紅一片。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知道只有這個男人能救自己。
然而那個男人卻面無表情地踢開他,用錦帕拭了拭自己的袍腳,淡淡的道了句。
“弱者如螻蟻,活該。”
忽地,一堆丫鬟小廝打扮的人進了來。當著人前的面兒,那男人立馬換上了滿臉溫柔,他甚至俯下身,心痛地將小男孩摟入懷中,眸底的關切沒有絲毫破綻。
後來,小小的男孩還參不透情,就先參透了無情。
後來,小小的男孩劍還拿不穩,就先學會了殺人。
而那個男人,他告訴他,所有人告訴他。
他叫父親。
…………
簷下融化的霜水一滴滴落到江離眼角,卻沒有惹起他半分表情。
他放佛整個人就凝固在了那裡,瞳仁些些沒有焦距,如墜一場南柯夢,醒來時還分不清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