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歧的拜別,和繇國夫人的遺言,完美的重疊,拼湊出一卷已經泛黃的往事,在這蒼白的世間,再一幀幀為辛夷揭開。
太過沉重。太過不堪。流年事,莫輕道,一道一斷腸。
“送,大將軍!”辛歧忽的一聲低喝,似撕裂夜色的哀鳴。
倥倥傯傯,悲慼哀頹,擊得人心悵然若失,擊得林間幾隻夜鳥起。
言罷,辛歧起身,轉身下山,除了臉色有些發白,眸色還是清明,他竟是理也沒理辛夷二人,自己來送了番亡魂,又自己自顧離去。
“告辭。”影八將骨灰瓷壺抱緊在懷中,再次對辛夷行了一禮,便如陣晚風消失不見。
原地只剩下了辛夷,山路上那邁步離去的辛歧,還有一爿爿融雪般的月光,映亮了沉睡的長安恩怨十里。
“爹!”辛夷喚了聲,疾步追上去。辛歧竟也駐足,但只背對辛夷而立,並沒有回過頭來。
“爹。”辛夷又叫了聲,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從前有個故事,關於夜梟愛上了獵物的故事,爹是否可知道?”
辛歧的背影微不可查地晃了下,但並沒有轉身,似乎躊躇良久,才幽幽應道:“言語如刀。本來努力想忘了的事,若再說起,字字句句都是刀。剜心的刀。過去那麼多年,該走的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也好也好,誰都得了解脫。你又何必要再次提起,要狠心剜你爹爹的心來。”
“那我娘呢?最後我孃的死,是以死逼迫,讓我認祖歸宗,成為辛家六小姐。還是以命為價,隱瞞我身世,求得我餘生安寧?”辛夷的語調漸漸不穩,甚至在提到那個“娘”字時,她必須要扶住旁邊的大樹才站得穩。
娘。這簡單的一個字,她生疏的都不知道怎麼開口了。
那隻存在於記憶中的音容,那最後場大雪的冰冷。“娘”這一個字,帶給她的慣來是“以死逼迫,認祖歸宗,換得個‘野種’榮華富貴”的不堪,世人的指點,府中的冷眼,辛夷從不願主動去想,三歲以前,她是如何牙牙學語,聲聲喚“孃親”。
然而,當真相揭開,記憶回溯,她才知“娘”這一個字的重量。
——躲入山林,茹毛飲血,才生下小小的你。陪不了你一生,看不到你長大,只有以孃親的性命,斬斷你母族的血脈,隱瞞你被禁止的身世,然後求老天保佑,換你餘生靜好。
以“娘”的名義,一命換一命,一生換一生。
那叫竇晚的女子,那竇家下任的家主,那夜梟平生的情債,她從來只有一個名字:孃親。
“你向來聰明,就算我不說,很多事你也猜到了罷。”辛歧的聲音如從夢裡傳來,從記憶的河流上游飄來,“於家族而言,她不是合格的子嗣,因一己之慾為全族帶來禍患。於我而言,她不是合格的妻子,那麼自私的也不同我商量,就棄我一人在世間。但是於你而言,她卻是最合格的孃親。這世間最好的孃親。”
辛夷無聲無息紅了眼眶。她說不出任何話來,對於那個已經模糊的孃親,她剩下的只有聲生疏的“娘”。
這世間最好的孃親。是她辛夷一輩子的孃親,卻也是最陌生的孃親。
辛夷惘惘看向辛歧的背影。男子沒有轉身,只微微抬頭望月,月色濺進他眸底,盪漾起了歲月的波瀾。
他的脊樑些些傴僂,如同揹負了太重的山,就算步步難行,卻也不得不行。
負山而前,沉默不言,管他黑白後世評,自有冰心向明月。
“爹。”辛夷臉色複雜地喚了聲,“對不起。”
這簡單的三個字包含了太多東西。父女間十餘年的隔閡,還有雙方都刻意不去碰的禁忌,那個女子的死,長久地隔在他們中間,隔河而望,靠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