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是這麼說,永嘉白日裡卻是坐立不安。一會兒走到廊下翹首看看,一會兒到院子裡頭踱步,不時瞥一眼院外有沒有個正紅官袍的人來。
沒有。
裴清一貫都是要回來用午膳的,永嘉特地吩咐了今日的午膳備得好一些,但她坐在那兒等得飯菜都涼了卻還是沒見著人。月若問她要不要去請一請裴大人,永嘉心中那些氣登時就上了來,扔了筷子道:“他愛來不來,別去請。”
玉箸落在黃花梨木桌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裴清那頭,他今日本就忙,折返回風荷軒裡頭也是急急忙忙地要取一個文書,未曾想撞上了這事。心中氣歸氣,再氣也不能流露在隆順帝跟前,於是含著氣理了一個上午的公事。
快到午膳的點了,裴清故意等著,看看有沒有人來請他回去用膳。
沒有。
裴大人氣得午膳一口也沒吃。
下午是去杭州織造司看料子的,洋人要絲綢九十萬匹,還未定下樣式。九十萬匹是個極大的買賣,裴清主理此事,須時時刻刻盯著,不可有半分的行差踏錯。
隆順帝登基之後國庫裡頭的銀兩流水一般出去,別說各種比先帝爺時更顯奢靡鋪張的節慶,以及京城之中興建的各座宅院樓宇,就是單論這一次南巡耗費的銀兩也不計其數。
幸好裴清這個戶部尚書銜是為著洋人的買賣才掛的,眼下管國庫的戶部尚書已是焦頭爛額。南巡花下去的銀子怎麼計?總不能計在內宮裡皇家自己的賬上,定然是由國庫出的,可是眼下花了的銀子已經達千萬,國庫力不能支啊。所以洋人來的這樁買賣能解燃眉之急,故而才派了裴清料理這樁事。
杭州織造司看料子的事是前幾日就定好的,幾個洋人也會來一齊看,這時間挪不得。織造司的織造太監趙太監本見了裴清好幾次,曉得這個權勢正盛的裴大人極聰明有手段,在萬歲爺跟前最是說得上話,卻也不仗勢壓人,說話談吐皆是笑眯眯,卻又不失一種威嚴,處理事情起來幹淨利落得不得了。
這種上憲是底下做事的人最喜歡的,決斷分明,侍奉起來也舒服。
但不知怎的,趙太監覺得今兒個的裴大人很難侍奉。
裴大人一會兒指著這個時興的料子說不好,一會兒又指著那個常用的料子也說不好。一件件都不好,最後提及了前幾日見過的織造坊裡頭,怒斥這般的速度何年何月才能完成九十萬匹的進度。直到洋人來看料子的時候裴大人才變得笑眯眯的,洋人走了裴大人又臉色陰沉下來,當即就訓了一個侍奉茶水的小宦官。
趙太監尋了個機會和同來看料子的內閣胡朋興胡大人咬耳朵,問:“胡閣老,今兒個是誰頂撞了裴大人了?叫裴大人這般生氣。”
胡朋興撚著鬍子笑呵呵道:“如今哪裡有人敢惹他?是家事咯。”
趙太監心裡仍打著疑,今兒個上午永嘉公主身邊那月若姑姑還來取新綢呢,取的時候還高高興興的,沒成想這到了下午就鬧別扭了。但做下人的沒敢多說什麼,該侍奉就侍奉著。
出了織造司已近黃昏,該是下職的時候了,不必回到府衙裡頭處理公事。各位大人的車馬已在織造司外頭候著,胡朋興正欲上車時,卻被裴清喚住:“胡兄,今夜可有興賞一杯酒?”
他們二人如今同在內閣,卻是早早就相識了,算得上好友。裴清還未成婚時便時常與胡朋興飲酒,自打成婚之後便少有,因為他凡是能抽出時間的膳,都要回府裡頭和永嘉公主去用。
胡朋興笑道:“墨之啊,怎麼?今夜裡不用陪公主了?”
裴清淡淡道:“胡兄何必哪壺不開提哪壺。”
胡朋興拍了拍裴清的肩:“走,走,去樓外樓。這飲著美酒賞西湖風光啊,可是一樁妙事,看你前些個日子忙,我可是等了你很久了。”
日落時分晚霞遍灑西子湖上,遠處矮川半籠在暮色蒼茫和紅紫相間的霞光之中,模糊了的山脊曼妙有如窈窕少女的曲線。湖面上,綢緞一般的湖水蕩漾著。
此景美則美矣,可裴清只顧著斟酒喝酒,沒有半點兒心思在賞景上頭。
胡朋興見此情狀,亦不多問。裴墨之一貫都是個滿腹心思不與外人道的,他喜歡自個兒將事情琢磨明白,天底下沒有他琢磨不明白的事兒。真真有什麼想不明白的,也得他自己先敗下陣來,這才會說出口。
長了裴清十五歲,胡朋興已是個過來人,在夫妻之事上已然是通透,便笑呵呵地自己吃菜、喝酒,再望一望外頭的西湖美景,並不多語。他家裡那位是糟糠之妻,近二十年的風風雨雨一起過來的,她雖比不得永嘉公主尊貴,但做夫妻的道理自古都是相同的。
默然著飲了半晌的酒,裴清才緩緩開口道:“我也不是想不通,我只是覺得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