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隊伍回來後給穿上的。聽說為了保全遺體完整,只能把衣裳剪開給他們披上。之後百姓再上鷂影崖,就把糧食掛在他們身上。”
“日本人不會把糧拿走嗎?”
“鬼子怕他們,再也沒來過鷂影崖,說是鬧鬼。”微藍冷冷說,她眼底掠過冰涼的冷漠,看向黎明前深藍的天空。
英楊摸到她的手,六月的天,微藍的手冷得像冰碴。英楊雙掌合握,努力替她捂著。微藍縮著手說:“我不冷。並沒有這麼嬌氣。”
英楊不讓她抽回手去,握緊了道:“你可是說過的,共産黨人也是血肉之軀,冷啊熱的都是正常反應,不是嬌氣!”
微藍垂眸黯然,良久道:“若都記著是血肉之軀,許多事就做不到了。”
英楊不知說什麼,扯出夏先同來,道:“我在法國留學時認識一位前輩,他告訴我只要堅信共産主義,百年後的中國會是盛世華年。”
“一百年,要到2039年。”微藍喃喃計算:“太久了。”英楊打氣道:“也許不必那樣久的,也許只要30年,50年,或者70年。”
“我們看不到百年後的中國,只能把它當作一個夢,當作一束光。”
“後人會看到的。咱們今天做的,不過是叫以後的他們不必活成現在的我們。”
“那麼,他們會感謝我們嗎?”
英楊想了很久,緩緩搖頭:“也許不會的。如果不會,你會後悔嗎?”微藍黯然一瞬,立即笑了起來:“為什麼要後悔?我並不是為了未來的感謝才走今天的路。”
“那你是為什麼呢?這條路並不好走。”
微藍望了望英楊,反問道:“那麼小少爺是為什麼呢?比起來你更不該選擇這條路。”
英楊張了張嘴,卻不知怎樣回答。是啊,他衣食無憂,即便日本人進了上海,他依舊是鮮衣怒馬小少爺。苦的是誰呢,是在山上化作焦屍的戰士,是揹著窩頭攀爬鷂影崖的老鄉,是無數在刺刀下腆著臉活下去的百姓。
“老百姓太苦了。”
英楊脫口說出來。只是寥寥數語,微藍卻懂了。天色從墨藍轉作淡藍,天快亮了。
英楊整頓疲憊的西裝,依舊是濁世佳公子。他掏證件帶微藍過關卡,好在煙和錢都t在,只是哨兵換了人。
回到定遠縣城的客棧,張七像母雞撲窩似的奔出來,見到英楊像再世重逢,不知道先哭還是先說話。英楊斥責他經不起事,張七隻得飽含委屈壓抑感情。
到了客棧安頓下來,英楊讓微藍什麼也別想,先睡一覺。微藍的竹布褂子擦得稀髒,手肘破了,露出一片滲著血絲的面板。
“你這裡破了。”英楊指著說。微藍捂住說沒事。英楊讓她好好休息,自己退出房間想,看見的地方有傷,沒看見的地方肯定也有傷。
他於是出去買藥。鎮上的藥店沒有消毒患處的酒精或藥水,夥計聽說是破了皮,出門揪兩把野草回來,搡給英楊說:“搗爛了敷在傷處,明天就好。”
英楊問這是什麼。夥計搗著藥說:“地錦草,治傷最好的。”英楊將信將疑,又問要多少錢,夥計亮出牙齒笑一笑:“這東西要什麼錢?拿去用吧。”
英楊連聲感謝,寶貝似的捧回客棧,找廚房要了幹淨碗勺,又把地錦草洗淨,放在碗裡碾成綠汪汪的泥。他端著碗送給微藍,微藍奇道:“這是什麼?”
英楊用夥計的口吻把地錦草介紹一番,請她抹在傷處,微藍對著那碗綠泥表情複雜,良久才說:“謝謝。”英楊把新買的衫褲鞋子堆在床上,讓她抹完藥換上,他說罷走了,留著微藍在屋裡發呆。
床上鋪著英楊買來的衣裳,藍底白花的斜襟衫,黑色紮腳褲,方口布鞋,還有盛在粗陶碗裡的綠色藥泥。
微藍呆了會兒,用筷子蘸了藥泥,彎過手肘來抹在傷處。那東西涼涼的,散發著草木腥氣,微藍覺得好笑,她小時候調皮,上屋揭瓦不過是尋常事,擦傷是標準配置,從沒這樣當回事。
她還是認真塗抹了,不想辜負英楊。
微藍擦了藥蒙頭睡覺,過了正午才醒來。她的房間緊鄰著客棧小院,窗下擺著石桌石凳,醒來便聽見有人在窗下說話。
她支起身子,戳破小塊窗紙往外瞧,是英楊同張七坐在那裡,正在商量如何回程。
張七講這縣城裡租不到汽車,只能租牛車馬車,英楊不敢想坐牛車回上海,於是讓張七買去南京的車票,再從南京坐火車到上海。
剛商量到這裡,英楊便聽見窗子被砰得推開,微藍堅決道:“我不去南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