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人一邊吃飯一邊側耳傾聽,不一會功夫,就已經對規則瞭如指掌了,他心知這種遊戲既有博戲的運氣所在,又有腦力的比拼,著實比樗蒲有趣的多,所以早就心癢癢的想上場了……當然了,好在他還知道自己身份特殊,這時候不該去拋頭露面,所以只能和大多數人一樣去為那些上場的人嘆息、嘲諷、稱讚。
“這位公人,不知此處可有人坐?”
就在這名官差走神的時候,卻忽的聽到有人以河北口音相問,他扭頭剛要作答,卻又趕緊放下手中筷籌,起身行禮:“不敢當長者問,此處只有我一人,請長者隨意。”
原來,問話的是個灰衣中年人。
要知道,這年頭四十歲就可以稱老朽了,也就是社會中公認的長者了,而這人看年齡雖然未必到四十歲,但對於一個二十來歲的官差而言,又怎麼會較這個真?
反正比自己大多了,是長輩就是了。
而且再說了,這人雖然只穿一件灰撲撲的衣服,卻身材極度高大,站在那裡不算頭上的木冠,恐怕也有八尺二三存的樣子,再加上此人瘦削,這身高更顯突出,往那裡一站,堪稱氣度不凡。
甚至,此人身後還有兩個白衣青年跟隨伺候,不是後輩就是子弟……既然如此,這人的身份就耐人尋味了。
而如此人物,這官差又怎麼敢不尊重呢?
“多謝了。”這灰衣人目不暇視的坐下來,頭也不回的就對身後二人吩咐道。“入口處應當有領號牌的地方,去取三個牌子來,然後再憑牌子去取些飯菜來用。”
“是!”兩個白衣青年齊齊答應,然後其中年大點的剛要回頭卻忍不住又問了一句。“老師,天色已暗,我們進來時什麼都沒看到,您又怎麼知道會有號牌可取?”
“我乃幽州人。”灰衣中年人對待自己的弟子倒也隨和。“一進來看到這桌椅就知道這家義舍的來歷,遼西安利號嘛,公孫大娘的生意。這家商號慣出新事物,有些天下知名,比如那被譽為吊命聖藥的人參就是這家發掘出來的;有些天下未曾知名,卻因為實用而在某些特定地方有所流傳,如這些傢俱,以及你們一輩子估計也見不到的火炕;還有些寸步難行的,如這義舍門前的佈告牌,因為侵奪亭舍的作用,所以只能在他們公孫氏所在的遼西本郡使用;甚至還有些剛一出來就無影無蹤的,我都記不大清了……”
聽老師說明完畢,兩個做弟子的再度一躬身,趕緊去取飯了。
“不過,這安利號是怎麼把生意做到緱氏的?”學生走後,這灰衣人卻忍不住微微搖頭。“不是十幾年來都只能在渤海一圈打轉嗎?”
那公人偷眼打量了一下這位身材異常高大的幽州‘老師’一眼,當即忍不住插了句嘴:“長者有所不知,此時天色已暗,您估計是沒看到門口告示牌上的說法……這家店確實是與遼西公孫氏有關,不過卻是一個從遼西過來的公孫氏士子個人所為,此人喚做公孫珣,乃是來此處求學的。因為為人豪爽大氣,這些日子在這宛洛之間似乎也頗有名氣。”
“公孫……珣嗎?”灰衣中年人聞言微微一怔,卻又捻著鬍子若有所思了起來。“珣者,語出《淮南子》,所謂‘東方之美者,有醫無閭之珣玗琪焉’,這醫無閭山就在遼西,而這公孫珣,若沒記錯,應當就是那安利號公孫大娘的獨子……”
那公人舉止愈發小心了起來,這年頭有學生的讀書人,還如此氣度不凡……真要是在往日,自己一定是要傾力結交的,可此時自己有事在身,與這種大佬同桌,鬼知道是福是禍?
“這牌也改進了不少。”中年人頭也不回,只是聽著身後的喧鬧聲就繼續說道。“以前只是數字和什麼梅花方片,根本沒人玩,現在改成了十二生肖和春夏秋冬,果然有趣的多,我估計很快就能取代樗蒲,流傳天下了……”
年輕的公人唯唯諾諾,根本不敢多言。
“老師。”說話間,兩個白衣青年已經將飯菜送上來了,為首的那個一邊擺放飯菜還一邊饒有興致的介紹了一下。“那邊盛飯的地方聽說我們是給自家老師取飯,專門給重新熱了飯菜不說,還贈送了小冷盤,而且老師作為長者,本來就有甜酒,對方說我們尊師重道,又多加了一些……酒菜倒也無妨,不過此處義舍確實熱鬧中頗有規章和禮法,雅俗共處,也不讓人生厭。”
“這是當然的了。”灰衣男子難得嗤笑了一聲。“且用餐吧!”
官差打扮的男子先吃完了飯,出去漱口之後卻又端著四杯涼開水進來了,然後坐在那裡一邊喝水一邊假裝去聽那邊的牌局……實際上,此時這人暗地裡已經如坐針氈了。
話說,他原本是不想繼續和這位令人生畏的灰衣男子坐在一起的,只是剛剛出去漱口時才反應過來,如果按照號牌住宿的話,自己和這三人恰好連號!這要是自己先睡著了人家再進來,又聽到了一些自己夢囈的話,那說不定是要糟糕的。
來一趟洛陽而已,自己往日也是常走的,這次怎麼就這麼難呢?
少傾片刻,灰衣男子和他的兩個學生也用餐完畢,其中灰衣男子端著義舍贈送的甜酒在那裡細細品味,而兩個學生也正襟危坐,捧著兩杯涼開水在那裡小口慢嚥……儼然是平日間養成的禮法。
見到這位的姿態如此高階,官差打扮的青年心中愈發忐忑。
“冒昧打擾長者。”就在此時,解圍的人忽然就到了,赫然正是之前那個細髯鷹目的雄壯漢子,不過這一次他只有一人,而且還親自捧著一個托盤,托盤上酒菜俱全,而且明顯都是些雅緻且上檔次的東西。
看來這義舍管事的眼睛沒瞎啊!公人暗歎一聲,卻也不禁鬆了口氣。
“不要這些,飯菜也不要了。”那灰衣中年人毫不客氣的抬了下手指。“就我喝的這種略微有些濁的甜酒最好,給我取一罈子來,再拿一個大木碗來。”
除去兩名身著白衣的弟子,周圍的人從那官差開始,有一個算一個,幾乎全都愕然,而那捧著托盤的漢子愣神片刻後卻是趕緊答應,不一會就親自扛了一整壇的甜酒過來,然後又親自服侍這位灰衣中年人喝酒。
“聽長者口音,似乎是我幽州人士?”精裝漢子剛一倒好酒就忍不住問了一句,大概是覺得這麼直接問有些失禮,所以他馬上又加了一句自我介紹。“鄙人韓當,字義公,乃是遼西令支人士,因我家少君平日裡需要讀書,所以是我在此間看顧義舍。”
“你是遼西令支人?”灰衣中年男子一口飲下一大碗甜酒,竟然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示意對方繼續倒酒而已。“看你年齡也不大,莫非是公孫氏的家養子?”
“這倒不是。”精壯漢子,也就是韓當了,趕緊又解釋了一下。“我年少時雖然幫著安利號的人販過馬,但本身是自由人,家中是遼西寒門,而加冠後還就去投過軍,也做到過兩百石的小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