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十二回

可我覺得我似乎無所謂了,我一點也提不起靠近的力氣,不要說提,連靠近的慾望也沒有。我好像是被水草纏住了槳之類的,不僅動彈不得,連黑漆漆的無垠都讓我覺得前所未有地安慰。

終於保安大叔回頭問我:“你朋友?”

“……”我算是以沉默回答,把手機往口袋裡一塞,朝他道了聲謝,推門回到了尖刻的寒風裡。

我瞄一眼馬賽的領子,被撕開了一個口,好像開到一半的調味袋,靠近就能嗅到我心裡強烈的酸味:“英雄啊。”

他撩出手去摸索了一把:“早知道穿‘七匹狼’了。”

“都完了?”我問他。

“沒,我跟他們說想出來上個廁所。我剛剛看見你了。”

“呵,他們倒願意放你出來?也不怕你跑了?”

“我可不是犯人。”

“這事得警察說了算。”我忍不住縮了點瞳孔看他。不得不說這幾個簡短的對答已經大大擾亂我的陣腳,我原本是打算放任我的冷漠的,不僅是冷漠,我也許已經做好了準備放任對馬賽的一切,憤怒也好,猜疑也好,不解也好,酸楚也好,同情也好,唯獨理解不起來。

工廠的四樓到五樓電梯不通,幾個人改走了樓梯,汪嵐說不好是王博潭有意無意落在自己身邊,還是自己無意有意地讓王博潭落在身邊。樓道裡她只聽見自己的鞋跟,嗒嗒,嗒嗒一下,她就吸口氣,嗒嗒,嗒嗒一下,她就吐口氣。

終究,像我這樣的外人不可能做到百分百感同身受,喝同樣一口水,不同的舌頭都能嘗到不同的溫度,更何況是橫貫了幾千個日夜的“得”與隨後加倍成幾萬個日夜裡的“失”。就在那個走道裡,汪嵐想起來,曾經有過一次,王博潭喝醉了回家,她用牆上的門禁對講系統為他開了大門,但過了半天也沒等到他上來。汪嵐換了鞋去找,而王博潭是按錯了電梯樓層,在樓上的住戶家門前呼呼大睡。等到汪嵐滿頭大汗地在地毯式搜尋後找到他,王博潭癱得人都重了一倍。汪嵐不得不使出千斤頂和龍門吊的力學原理,在鄰居家的房門前擺出一個工地,她以自己的身體把王博潭半拖半背地拽回家去。男人在她脖子上隆重地呼吸著,一個突然回魂似的醒了,抵著她的耳朵喊她“老婆”。汪嵐整個人僵硬出危險的生脆來,那還是交往四年後王博潭第一次用這個稱呼叫她。似乎感知到了她的震動,那個稱呼結成了串,又加上謂語和賓語,成了句子。

求婚發生的時間地點和周圍空氣的甜度都不甚理想,可越是來源於生活,越是濃縮了生活化的重,臭,黏膩,負累,越是真實得讓人心顫。

汪嵐在回憶中側過臉去,把幹巴巴的牆壁看出一層和冬日無關的泛潮。

那麼到此刻,和王博潭的重逢頂多也就是忍忍便能過去的“人生挫折”之一吧,或許連“挫折”兩字汪嵐也不願認同,畢竟她的妝還沒有掉,舉手投足美麗得要死,她沒有噴出歹毒的暗示或譏諷,也沒有興起沿路撿起一個榔頭,敲核桃一樣把對方腦子敲開的哪怕是玩笑式的想象,無論什麼話題都以工作做結尾,在外人看來她是受了什麼影響似的,好得不能再好。

所以之後是怎麼了呢。是王博潭多嘴的秘書在此刻提起明天就是太太的生日,王博潭沒有把兩步遠的汪嵐迴避在自己的聲音外:“我當然知道啊。”

“禮物已經都選好了。明天是我先送到王總家裡還是?”

“我自己帶過去好了。”

“禮物您要確認一遍嗎,是按照太太的意思,您第一次給她過生日時送她的表。”

“沒事了——虧你能找得到啊。那是很早以前出的款了吧?是有了複刻?”

“對,今年剛出的五週年複刻版。”

原本在讀著檔案材料的汪嵐嘩啦撒了一地的紙,她旋即蹲下來撿,一低一高間,血沖到了頭頂。到底是沒法忘記,明天這個月份和日子,一直被她畫了圈獨自記在自己的日歷上。昏昏沉沉的所謂求婚發生在走廊裡,而觸發的因由原來是那之前的一出生日宴會。王博潭喝多了,把話從生日宴會一路說回家。從一個人說到另一個人。前一個拍頭說他壞,說謝謝你送我的手錶啦,後一個眼淚忍成了窩心的笑,是個汗淋淋的紅著臉的小千斤頂。

汪嵐從來沒有細究過自己的婚禮是以怎樣的劇情曲線結束的,她不想知道那些所有徒增傷痛的細節,欺騙時間的長,玩弄花招的多,加上自己的矇昧,所有細節都負責雕刻這三具核心。被劈腿,所以分手了。八個字就夠她消化很久,別說又擴增出一則跨越了多少年的小說。

所以她的血在頭頂下不來。整個臉紅得不吉祥,往下又白得更可怖。

六個人是按照兩個公司的二加四,坐著兩輛車來的。回去也是這個二加四的陣容。可惜入夜後,他們才發現自己把車停在了沒有燈的地方。從這裡開到廠區得繞過幾個圈,還得避開很多堆成山的木櫃。

馬賽被指派來幫忙在王博潭的車前充當眼睛,他打一個右轉的圈,又回一個15度的左轉角度,可惜看得見前面就顧不上後面,正要繞過來的時候,汪嵐一步拉住了他,站到那個位置上,很明確地說“我來”。

所以到底是誰的問題,使得車輛撞進了側後方的一堆重得塌不動的木櫃,王博潭一開始還有工夫下車檢查,帶著很是瞭然的眼神,一臉“我就知道”地前後看一看汪嵐和馬賽,他還沒開口,塌不動的木櫃終於商談完畢,解決了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點平衡,轟轟烈烈地垮在車頭上。倒黴的秘書沒來得及從駕駛室抽身,王博潭驚慌間摔壞了腳。

汪嵐感到了眼皮前騰起的煙和塵,她在王博潭怒火中燒,一瘸一拐地沖上前來時壓根都沒發現他的接近。直到馬賽把他拉扯住了,他們開始來來回回地瓦解來自對方的阻撓。周圍的聲音在尖叫著,忙著害怕,忙著善後。汪嵐退後兩步,抹了一把臉。有什麼在大幅度地揮擺,就像一個粉筆擦,要把一條白色的線條擦拭消失,一旦它的邊界消失,所有曾經在灰色地帶徘徊的遊民便可以一股腦兒地沖向無盡的黑暗。

詢問一直忙到淩晨三點才算告一段落。可所有人都明白事情不過剛剛開始,麻煩的遠在後頭。我等到了和馬賽一塊兒走出那間小屋子的汪嵐,終歸有什麼改變了,一群人出來,唯獨他們倆走成了一塊兒的樣子。

我把路線在馬賽身邊繞開,徑直走到了汪嵐面前:“……你嚇死我了。”

“醫院有訊息麼?”

“沒有生命危險,但還是夠嗆的。”

“我是問那個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