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一回

我捂著嘴沖到衛生間,等幹嘔了半天後奄奄一息地返回,就收到因為自己的缺席,原先一項爭取了多日的出國公派由他人受領的結果。這意味著至少數萬的補貼沒了下落,在塞納河邊蹺蘭花指喝咖啡的傍晚變成了在全家便利店搶盒飯,原本早就準備好要用來踩著香榭麗舍大道的短靴現在只能用來蹬踏玄關上半禿的地氈。我著實動怒,偏偏在公司還得強忍,還得笑出一條歡送的紅地毯,向對方祝賀“一帆風順哦”。

等到同事察覺我的心事重重,我已經在吧臺邊坐了半個多小時。

“爭取下次不就行了。”他坐下後要了杯啤酒,然後拍拍我的肩。

“我就是不喜歡這種莫名的積極勁兒。你跟殺人犯也可以說‘爭取下次別那麼沖動了’?跟搶劫犯也可以說‘爭取下次頭套別用全黑不透光的’?不是每次都能用‘下次’來鼓勵的好吧?”

“嗬,看來氣得不輕啊。”

“本來,原本這事我期待很久了。”

“會嗎,很多人都嫌公派18個月太長誒。”

“我不覺得。”

“唔也是,畢竟你還沒成家,沒有這種麻煩。”同事敏銳地笑起來,“好渴,我先自己幹掉這杯吧。”

我更手疾眼快地搶過他手裡的酒一邊往喉嚨裡倒:“誰準你喝了?罰你只能含檸檬片!”

“買不到便宜名牌的打擊對女人來說原來那麼大……”

“才不光是為了我的dior!……我想要換個環境啊!”

“之前還說自己老了老了,現在又想一出是一出。”

“老了就不能換個活法嗎,誰固定的呀。”我的眼皮突然跳了跳,“……你平日太少看社會新聞,不知道現在老年人沖動起來,劫個飛機啊玩個炮烙啊都不在話下。”

“才幾杯就醉成這副德行。”同事把我手邊的酒杯高高舉起來,但此刻從他西裝口袋裡傳來的手機鈴音給了我可乘之機,瞅準他接電話的縫隙,我站起來去奪,乘著快意的酒勁兒,連右腳從高跟鞋裡滑落出來都不足以介懷,我就快把身體裡的愚蠢用呼呼哈哈的鼻息演奏出來的時候,聽見同事對電話那頭說:“嗯,可是現在這個專案已經沒有馬賽參與了。對啊,你沒更新?事情出了有三四個月那麼久了吧。”

同事結束談話後回過臉來,把先前的勸慰重新接續上,很溫和地說小酌可以但真不能讓我喝太多了,又提起反正開年還有新的業務拓展,何必在巴黎鐵塔這一座塔上吊死。

他說一句我“嗯”一聲,說一句我“嗯”一聲,從唇齒開始接觸到的外界空氣不再如方才那般被完全麻木的舌苔混沌成無味的東西。它們從嘴開始擴散,逐步逐步恢複了原味的空氣,酒吧裡的,有點迷離有點矇昧,夜色下的,有點涼薄有點蕭條,一秒前我吐出的,非常遲緩,非常悽迷。

好像是看到了頭頂遠處含混又曖昧的光亮,我從第一層的醉意中急速地上浮,很快就要回到冰冷的空氣裡了。那個掙脫出時可以不顧一切,掏空胸肺的喘息,越是臨近終點越是累積得人全身無力。

回到家已有半個多小時,我仰倒在沙發上沒有動,房間自顧自地睡,它的無知讓我覺得舒服。可惜沒多久,明晃晃的燈光就切換了我自造的舞臺,白熾燈跳著歡愉的嗡嗡聲居高臨下地圍觀我宛如被抓包似的現場。

老媽一邊抓著睡褲一邊問:“剛回來啊?”她睡得半醒的眼睛皺得有些誇張,以至於得抬一點下巴才能輔助擴大視野的範圍,“搞得那麼晚,路上出什麼事的話怎麼辦?何況明天不是還要上班嗎?”

將手機在掌心裡翻了一圈,又翻了一圈,不出聲看著她,並沒有發現潛意識中自己是在模仿緩慢醞釀一場出擊的蠍子,警告被暗示在微小的動作中。

可老媽壓根不知情,在衛生間裡依舊埋怨,“早上叫你起來時倒要跟我生氣,也不看看是你自己睡得那麼晚”,接著是她按下了沖水手柄後的響動。然後她似乎發現了垃圾桶裡套的塑膠袋有點滑落,又傳來窸窸窣窣的塑膠袋聲音,接著洗手時開啟了水龍頭的嘩嘩聲。

我抬起雙腿在地上重重地蹬了下去,也把自己從沙發生蹬站起來,開頭如此孔武有力,隨後的進展自然不能落後。我走到衛生間門前:

“你明天就給我走。”

“啊?”她還是在睜不開兩眼的半夢半醒間。

“你明天就給我走。你明天就走。我明天早上就送你走。總之我上班前,你就得走。”我聲音不低,句子和句子間雖然斷得自以為清楚,可中間胡亂變換著被動和主動語態,每轉折一次就越顯出我的思緒混亂,只不過再混亂,中心思想我還是能明確的,“你別賴著我這裡。你已經把我折騰夠了,當媽的怎麼了,你還沒病也沒瘸,你有自己的房子,你跑我這裡攪和什麼?半夜廁所要跑幾次?吵得我根本睡不著。我睡不著你開心麼?其他父母有像你這樣的麼?光考慮自己,不考慮別人的?你就這樣壞心腸?你就這樣一點自知之明也沒有啊?”

沒有等到早上,老媽是半夜就提起了行李,她撞上門的聲響比我預計中稍微小一些,應該是滿腔的憤怒卻最終還是顧忌著不要叨擾四鄰的禮儀,在手指末端又留下了一點力氣。

我重新坐回黑暗裡,已經逐步地能看清房間裡的每一個角落。好像從陷阱中脫逃的動物回到自己的巢xue休養生息,它雖然仍舊心懷不安,但在熟悉的環境中,終能放鬆警惕。這裡的盲目連同潮濕齊齊地撫慰了它,種子和水分將為它的傷口縫上瘙癢的線。它理當被這個安置自己的處所降伏,它能夠安之若素繼而安然無恙,恢複成往常。

也許十分鐘,也許半小時,我知道自己已經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花樣百出的黑暗很久,是因為試圖站起來的瞬間,血液回流的雙腿,像一道川府的名菜,在強烈的痠麻後豪邁地疼痛起來。然而我卻不覺得反感,甚至是,我壓根兒在貪婪地感受這些讓神經複蘇的體感。

——還有什麼,其他類似的,啞然也可以,悲憤也可以,委屈也可以,多糟糕的也沒有關系,只要能幫助我找回一些腐朽的知覺。

我找到手機,翻到聯系人上馬賽的電話號碼。

仔細想想,根本不是十天前才開始的。

可沒有那麼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