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飛機後,伊水一直不敢睡覺,努力睜著眼睛看著窗外。窗外什麼也沒有,漆黑一片。只能看見玻璃上光線反射出自己的臉。疲憊,憔悴,眼睛卻是炯亮有神的。她忽然想起母親的眸子,心頭不由一緊,竟笑出。
我是你的女兒。,是你竭盡全力生下的女兒。我的細胞,血液,容貌統統帶有你的痕跡。為何,你不帶我一起走?或者讓我留在成都?你不必將我送回。回去後,我要如何面對外婆?回去後,你會再度帶我在身邊嗎?為什麼,你總是拋下我?如果這是因為愛,我寧願你從不曾愛我。
她始終不肯承認,母親是為了保全自己才讓自己回去。她將之視為母親的又一次拋棄。她始終不懂得母親,不懂得她的愛以及她愛的方式。
她不過是位十三歲的女孩。未來還未展開,便已種下某些魔咒。也許日後會解開。也許,不會。
走下飛機,走向出站口,藍伊水心中惴惴不安。害怕看不見外婆,又害怕看見外婆。這世間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卻被自己那般傷害。不來,亦是正常。只是,她若不來,自己將怎麼辦?
她走出出站口,不敢像其他人般尋找自己的親人。唯有低頭,盡可能地加快腳步走過一群又一群相擁痛哭的人們。劫後餘生的重逢,這喜悅,不會屬於她。
“伊水。”
她站住,不敢回頭。
“伊水!”
她的淚湧出眼眶。仍舊不敢回頭。
外婆從身後抱住她,哭得聲嘶力竭。她說:“謝天謝地,你回來了,你還是回來了。”
她轉身,說不出一句話,唯有讓眼淚如泉湧。
回來後的伊水變得安靜。可以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做著習題,作業,所有她可以做的東西。不去討論汶川地震,不去關注任何與之相關的訊息,也再不會因別人的取笑憤怒,尖叫。
有好事的同學知道伊水從成都回來,便笑著說:“藍伊水,你母親呢?是不是死在地震中了?看吧,你始終是個沒人要的孩子。”
伊水似沒有聽見,仍舊做著自己的習題。這樣的挑釁已經不具備任何作用。如若可能,她當真希望母親死在那場地震中。至少,她是最後陪在她身邊的人,握著手可以道別的人。
伊水從未如此深刻的感覺到孤立無援。似被丟棄在一座荒島上,什麼都有,唯獨沒有愛。而她,什麼都可以不要,唯獨愛是她一直追求的。尤其,是母親的愛。
母親始終沒有回來。
也許,有寄信。也許,沒有。
伊水貌似平靜地度過每一天。
她知道,她唯有這麼做了。守在外婆身邊,努力學習。
中考那一年,外婆舊疾複發,住進醫院。她隱約感覺到外婆的大限將至,不由緊張。
那段時間,伊水過的很辛苦。早晨起床後,趕去學校。中午趕回家做飯送給外婆。下午下課後亦然。一邊陪著外婆,一邊在一旁寫作業。時常不知何時睡去,醒來外面已是天黑。時常遲到。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問話。被同學嘲笑。
那時的伊水,必須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才能面對每天種種。那時的伊水,像旋轉的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的無法停止。
她不知道停下來意味著什麼。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停止。
外婆的病沒有絲毫好轉,反而愈加嚴重。
她接到醫院的電話,說外婆手術需要輸血。她立刻請假來到醫院。當抽完400的血後,她終於支撐不住,昏倒過去。
她太過疲憊。長久以來獨自一人承擔所有,無法向任何人求助,亦不會向任何人求助。她已經開始不相信他人。她對自己說:“伊水,連你的母親都這般,你唯有指望自己。依靠自己。起來,快點起來。”
可她始終睜不開眼睛,陷入更深的睡眠。
醒來的時候,自己躺在病床上。頭依舊有些暈眩,一時半會兒無法反應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能看著白色的天花板,等待暈眩消失。
“你醒了。”熟悉的聲音令伊水大吃一驚。她立刻坐起,頭暈加重。
這是母親的聲音!她確定自己沒有聽錯。伊水此刻只希望暈眩感快點消失。她必須得確認,確認這聲音的主人是自己的母親,是近兩年沒有任何訊息的母親!
她捂著頭,竭力睜開眼睛。看見母親坐在自己床前,依舊是溫和的笑。她更黑更瘦了,頭發剪得很短,因此顯得眼睛特別亮。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猶如打翻了五味瓶。她捂住眼睛,害怕自己會落淚。
“如果覺得沒什麼問題,就回去上課吧!現在應該還能趕上第三節課。外婆這兒有我。”她伸手,愛憐地撫撫伊水的臉龐,說:“辛苦了,伊水。”
這五個字,終於擊垮了伊水最後的防線。她感覺手心濕潤,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淚。連日的辛苦,因著母親的出現和慰問彷彿已不重要。她努力做的這一切,終不過是因為母親。她知道,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怎能不在乎她。
母親的到來,讓伊水輕松不少。
外婆始終沒有醒來。
母親日夜守在外婆的床前,不離開半步。吃飯時,要麼是伊水送來,要麼讓伊水在床邊自己匆匆去買快餐。她始終不肯讓床邊沒有人。她為外婆擦洗身子,清理外婆的排洩物。會給外婆換上幹淨的衣服,兩天一換。她會給外婆讀書。外婆喜歡《基督山伯爵》,母親會借來圖書館最早的版本,一字一句的輕聲朗讀。
彷彿,她一直未完成的孝道要在這幾日補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