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是藍伊水最愛的時間。
江南的雨季,從三月開始,揚揚灑灑到五月結束。春分後,雨水增多,氣溫回暖。天空由湛藍變為灰濛濛的。下的雨,時大時小,時不時又會停一會兒。似乎,這是一場馬拉松賽跑,不可心急,只有耐心前進。
若外婆不來喚她,她可以這樣呆在窗前一天。看著從天而降的水珠灑向塵世,消失。只那一瞬間,便已無影無蹤,融入萬物,彷彿沒有痕跡。
她一直想知道,雨究竟從和而來。在雲層之上,一定有著她所不知道的世界。那是怎樣的世界?讓雨水這般不顧一切,以一種一往無前的狀態快速落入塵世,滋潤萬物。
就像,她從不知道母親為何生下自己,卻以一種不聞不問的姿態和自己聯系。彷彿,她並不是從母親體內而生,並不是母親經由精子卵子結合,懷胎十月所誕下的生命。母親待她,過於成人化。將她視為朋友,與自己無異的朋友,沒有年齡,血緣,輩分之間的差異等。她只是她,與母親並無多大關系。
她問過外婆。自己的父親是誰。母親何以這般待她。為何外婆總是對她嚴加管教,不敢給予她哪怕半點的自由。
外婆無言。沉默地看著她美麗天真的眼睛。
她要如何向這位纖塵未染的稚童講述自己的無奈,惶恐,害怕再一次重蹈覆轍的心情?她要如何解釋自己這般嚴厲待她,不過是希望她將來可以過上普通人的生活。在合適的時間戀愛,結婚,生子,建立尋常家庭,擁有平淡而簡單的生活。
許久,外婆終於開口,說出了伊水早已聽過多遍的話:“伊水,將來你會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所以,勿需再問。”
將來,是什麼時候?伊水始終不明。是自己長到比外婆高的時候?是母親不再外出旅行的時候?還是當自己也到母親或者外婆這個年齡的時候?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問。否則,外婆會以嚴厲的口吻斥責自己。
雨停的時候,伊水會赤腳在院子裡玩耍,弄得兩只腳丫髒兮兮。有時,還會弄濕衣服。她不敢讓外婆知曉,常常獨自一人換好衣服,將髒衣服藏起來。雖然外婆總會找到,問她緣由。她只會以沉默應對。
她對雨的感情,源自關於母親的朦朧記憶。
每逢雨季,母親偶爾會回來。獨自一人呆在房間,很少和她,和外婆交談。長時間的睡眠,閱讀,吃很少的食物。偶爾會夜裡爬起,外出散步。
母親喜歡停雨的聲音。“嘩,嘩,嘩,嘩”連續,清脆,短暫,安靜。她常常坐在陽臺上的藤椅睡去。
母親說:“伊水,聽聽雨聲,聽聽它們歡愉的歌聲。這是春天的恩賜,僅在雨季。”
伊水坐在母親的身旁,看著她漸漸入睡。她只希望多看看母親,多聽聽母親的聲音。讓回憶中關於母親的部分不是隻有一個畫面,一張面龐。
第一次見到母親,是六歲的秋天。母親從西藏回來,面板黝黑,左手帶著一個銀手鐲和一根草編手鏈,帶有倦容,神情安靜。見到她,母親露出溫暖祥和的笑。她蹲下,拍著自己的頭,問:“伊水,藍伊水。我終於再次見到你。你已經這麼高,讓我欣慰。”
伊水乖巧的站在她面前,任由她撫摸。
伊水從未想過,自己的母親竟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自己面前。
之前,她一直以為母親有著慈祥的笑,好看的五官。她努力從自己的容貌中獲得想象,竭盡全力去想象母親的容顏。以她所見到的所有的母親為藍本,想象一個溫婉和藹,只會疼愛她一人的母親。殊不知,她不和伊水身邊任何一位母親相似。
外婆從不與她討論母親。彷彿,她給她帶來的,不止是離別,還有羞恥,無奈和些許的怨恨。她不向伊水講述任何關於母親的事。彷彿,她從未存在她們之間。彷彿,她只是外婆偶然得到的寶物,小心待之,恐之有任何損傷。
她只知道自己是父不詳的私生女,夥伴口中嘲笑的物件。她對母親有太多疑問,有太多不解,亦有太多索求。她需要母親,需要她的愛。這念頭,強烈到有時以為這會是自己一生的所求。以為,這會是她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的東西。彷彿海市蜃樓,以為近在眼前,實則遠在天邊。
之後,母親會經常回來。一年一次,或者一年兩次。多在雨季或者冬季。呆上很長一段時間。安靜地看書,睡眠,吃很少的食物。偶爾,會去書店,帶著她一起。如此,便可過一天。
那時,她不過十歲,便已懂得母親此生註定漂泊,無法安定。她永遠也無法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父慈母愛。可她將一直關注母親,竭盡自己的全力去關注。她愛她,需要她做出回應。
那時的伊水,已經認定母親是她這一生追逐的蝴蝶,用盡全力也要得到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