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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夢魘

那時,伊水才明白母親對於外婆的愛,是從未消失的。母親回來,親手照顧外婆,沒有絲毫嫌棄。她在醫院太久,看過有些兒女寧願請護工來照顧老人也不願親自動手。雖然那些老人總是有人來看望他們,可他們並不想要這些。而母親,從回來後就一直照看外婆。自然的理所應當。

伊水仍會去醫院,不僅是因為母親。她是外婆一手帶大的外孫女,她理應陪在她身邊。伊水在深夜睡去,母親不會叫醒她。第二天早晨任由她急忙上學。

那夜,她再次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朦朧間似乎要醒來,卻聽見母親的聲音。不是平時的朗讀聲。她愈漸清醒,可始終睜不開眼。

母親說:“媽,也許你這一生都無法懂得我。但,這又有什麼關系?你終究一人走到現在。這中間,你和爸相遇相愛相守,生下了我。你疼我,愛我,我懂。只是,我並不只是你生命的延續,我更多的只是我自己。太多時候,我只能在乎我自己,忽略你。你對我的所有要求和期望都沒有錯,只是,那不是我要的。”

“媽,當我站在山巔,看見莽莽群山,我明白了生命可以有更大的寬廣。當我歷經千辛萬苦,進入人跡罕至的山中小村,我明白了生命其實可以有另一種活法。我見到你未見過的,經歷你未經過的,所以你自然不會懂得我的感受。我亦是未見過你見過的,未經歷你經歷過的,所以我亦無法完全屈從你的苦心。”

“您這一生,都將為你的後代辛苦。而我,只能為你做到這種地步。我始終虧欠你,對不起你。至今,我仍沒有後悔。我從不求你能懂得我,現在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我做到你始終不甘心,可你要的不是我始終幸福嗎?”

“媽,我愛你,正如你愛我那般愛你。出自本能,緣自血緣。你若真的要走,也請你放心。我會好好的,伊水會好好的。你一生始終操勞,為何,不能為自己想一次?媽,無論過往如何,至少這一刻我在你身邊。”

伊水急欲睜開眼睛,不知為何始終辦不到。

終於睜開眼睛已是第二天清晨。她不由懷疑,昨晚的一切是否是自己的一場夢。

外婆終於走了。

三天後,伊中考的那一天。

她考完試,來到醫院。母親安靜的站在門外。她不由心頭一緊,擔心事情終將以這種方式結束。她來到病房,看見醫生和護士正對外婆做最後的確認。她知道,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她看向母親,始終無法理解她為何這般平靜。

醫生放下聽診器,沖母親搖了搖頭。護士開啟門,請他們進來並且陸續離開。伊水只覺得心中充滿強大的悲哀。似乎又一次被人丟棄,放置一旁不管。這世上也許最愛自己的人,也將離去。她捂住眼睛,說:“母親,是否無論如何你都不會放棄你現在的生活方式?”

母親看著伊水,緩緩的開口:“伊水,你始終在怪我。”

“難道我應該原諒你嗎?”她松開手,滿臉淚痕地看向母親:“原諒你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將我拋棄?原諒你那時寧願去別人身邊也不願呆在你女兒身邊?原諒你這兩年的音訊全無?而今,外婆去世,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你還要離開我?”

“伊水,我唯有這樣生活。”她看著自己的女兒,漆黑的眼睛中竟是道不盡的無奈。她該如何告訴她,自己嘗試過太多次,可每次都失敗。她該如何告訴她,這是她唯一能夠活下去的方式。她嘗試過各種方法,唯有這一條通向了她要的光明和幸福。她知道這並不是安穩的生活,可卻是適合她的生活。

伊水被這無奈震撼,不知該如何繼續這怨恨。她任由淚水奪眶而出。她說:“如此,你為何要將我生下?你唯有這樣生活。而我,唯有你。”

外婆的葬禮很簡單。母親獨自一人大力一切,讓伊水專心考試。屍體在第三天火化,然後取消身份證,戶口本等等相關證明。外婆的骨灰被母親灑在老家的田埂上。通知了親朋好友,但並未讓他們前來。

這就是母親做事的風格,幹淨,利落,簡潔,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不以世俗的標準去衡量。伊水明白,這才是外婆想要的方式。她曾對自己說過。這一生,她太累。一生都困在這些俗世中。她厭倦了,但沒有勇氣反抗。畢竟,人都是這麼過日子的。她知道,外婆並非食古不化的人,只是,她早已死心,早已認命。

畢業考最後一場考試完畢,她走出考場,看見母親站在門口沖著自己笑,那是一貫安靜溫和的笑。她提提嘴角,徑直走去,沒有和母親說話。她不知該說什麼,亦不想說什麼。外婆的後事全部料理好,她會很快踏上她的旅途。她的生活,始終得自己一個人去面對。

回到家,母親開始做飯。這是印象中第一次吃母親做的飯菜。沒有外婆的手藝好,偏淡,都是些家常小菜。西紅柿炒蛋,油淋青菜,蛋湯,辣椒炒肉,拍黃瓜。伊水慢慢吃著。

“這菜不好吃。”她放下筷子,對剛剛忙完的母親說。

“我一向不擅長下廚。”母親笑道:“也許,你的手藝都比我好。”

“是要走了嗎?”

“不是。”

伊水有些意外。她抬起眼簾,等待母親後面的話。

“今天這頓飯是讓你知道,你得忍受我糟糕的廚藝一段時間了。我得工作,你得上學,這是現實。”

“外婆走了,你才知道面對現實?”

“我從未拋棄過你。”

“那是否待你死後,我亦要像你般處理你的後事?”

“也許,不用。到時,我連自己在哪兒都不知道。”

“你還是會走?”伊水皺起眉。

“我始終要走。”

伊水起身,回房。將房門重重關上,反鎖。

你何必要我懂得你?你為何不能給予我想要的?我和外婆要的都不多,你為何吝嗇。我未經歷你經歷過的。難道,你就有權利讓我經歷這些?你始終這樣,無法改變嗎?

難道,當真得窮盡一生才能懂得你,才能讓你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