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眉垂眼:“先生是如何得知?”
身前便聽墨先生落落一笑,道:“因我二十幾年前,曾也救過一個人,陷在與你今日所遇一模一樣的魘境裡頭。只他陷得更深,出境後便一連昏睡許久,醒來後告訴我,他在夢中見到的女子,並非是那女鬼,而是他的夫人,名喚‘素枝’。”
“素枝?”長恭詫然抬頭,“莫不是……”
“正是,”墨先生含笑望他,“當年與你一樣身陷魘境的,正是其時於北境徵戰的衛將軍。我救下衛將軍一命,方才被他奉作上賓。大將軍誤入魘境的當時,正是衛夫人率兵出征,打勝燕平之戰,衛夫人身受重傷,又得白先生醫治,便從此後,我二人才被迎回衛將軍府,從此隨在將軍左右。”
長恭一時怔住,不能言語。
只道是二位先生曾於早年間救過父親一命,遂才留於父親左右,卻不想他二人所救的這一命,緣由會是如此。而父親與他同歷的夢魘,父親在夢中見到先夫人,是因他畢生摯愛,自己於夢中見到連笙……
他驀一回頭,便見連笙正躲在門後,神色不知為何,竟有些怯怯的。
直至今日,他託這魘境,方才清楚正視了自己。
畢生摯愛。
“無論如何,先生救命之恩,長恭無以為報,還請受長恭一拜。”長恭說著就要跪地拜下。
然而身子還未離開座椅,卻被墨先生一抬手,輕輕按住了:“你不必拜我,救你一命的人並非是我。”
“不是先生……”
墨先生便收回手來閉眼一笑:“是門外那人。她四更天的狂敲我房門,說夜裡發夢,見你倒在草地上不省人事,定要我去救你回來。”
長恭猛一回頭,卻見連笙被他說穿,匆匆將頭一低便沿牆遁走了。
他立時拜辭追出門去。
連笙正低頭急急往自己房中走,躲進房中正要關門,就見門上一隻手猛然擋了一下。長恭一把將她拉住:“為何躲我。”
房門被他側身擋開,轉眼人已踏了進來,低著頭問她:“你躲我做什麼?”
“沒有躲你……”連笙半低著腦袋言辭閃爍,便連傻子也瞧得出來她的心虛。
“那你可該解釋為何會去硬敲墨先生的門?”
“說了是夢見你倒地不醒了……”
“光憑一個夢而已,你怎就能如此篤信?”
長恭聲聲逼問之下,連笙的手心裡竟捏出了汗。
過去她從未與他提過的,這些年他夜夜入夢一事,只怕惹他不快,被覺像是偷窺一般。於是當初與他京中初初相見,便隱下了未說出口的話,往後竟也再沒說過。以至於那年在江州江畔,聽他追憶少時舊事,也緘口默言,不曾表露分毫。如今卻讓墨先生說漏給道了出來,連笙心知已是瞞不過去了,方才硬著頭皮小聲說起。
從她幼時好奇,到長大一些後漸漸明事,再到滿心歡喜夜夜盼著他來,直到決意下山尋他,從此入了江湖。一面說,一面便覺低頭看見的前方身影僵立住了。
連笙將頭埋得更低了些,唯恐他聽後氣惱,心中正在擔憂害怕,卻不想竟忽地感到雙肩一重,被他兩手攬過,帶入懷中。
一時還愕然沒能回神,便聽他在頭頂輕聲道了兩字:“難怪。”
她小聲嚅嚅:“難怪什麼?……”
“難怪我與你初次相見,你會喊我‘顧小少爺’,你說不知是我說的還是我寫的,早已記不得了。我當日以為是你信口胡謅,卻不想竟真有此事。”他忽而笑道,“若非是你這樣喊我,我便走了,又怎會再將你留在身邊。”
連笙心頭突突地跳:“你不氣嗎?”
“我為何要氣。”他輕輕笑道,“冥冥中有宿命指你到我身邊,我為何要氣。”
連笙驀然感到踏實的心,放下心來,只覺心口甜絲絲的。
她將腦袋擱在他的胸口,聽那殷實胸膛裡的沉穩心跳,忽地將頭抵住他輕蹭了蹭。
發絲亂了貼在面上有些癢酥酥的,她抬手拂一拂亂發,卻驀一側頭,竟瞧見房門外不遠處,正停在院中的一張輪椅。輪椅之上,一雙碧眼正定定望著他們。
環抱長恭的手也不知為何,下意識地竟松開了。
長恭一怔,只抬頭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眼神卻瞬而黯下:
“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