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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卷十 蛇府(肆)

他還用不大慣拄杖,總是一手拄著,另一隻手便搭在連笙手上。

每每從椅上站起,先是身子前傾,漸而便將重心緩緩移到踩著的兩只腳上去。他略弓著背,慢慢地、慢慢地想要讓身子離開輪椅。抓緊了拄杖的右手,指節已然捏得發白,左手握在連笙手上卻只是控制不住地向下使力。手腳微顫,顫得連笙總是跟著一併心驚。她盯著他的側臉,雙唇死咬,青瞳決眥,青筋暴起,突然沉悶的一聲輕哼,他一下支撐不住,往前栽了過去。

“兄長!”連笙趕緊彎腰去扶他。

長青一手撐地,一手讓她扶起,忽就自嘲地笑了兩聲:“摔了個狗吃屎。”

見他笑呵呵的,連笙才也大大方方“咯咯咯”地笑出聲來:“不妨。再來。”

十次有七次,長青皆要摔得面朝黃土背朝天。

連笙便負責一次又一次地去地上撿他。

她知道他不容易,所以日複一日地陪他練習,長青總是溫溫和和地笑笑,再起身的時候便又是一番用盡全身氣力的掙紮。好在這樣的日複一日,長青多少也是有些進益,雖然這長進的速度實在太慢了點,但連素來急性子的連笙也自我安慰,聊勝於無。

聊勝於無,那便是好的。

起初十次裡頭,長青要摔上七次,起身後往往也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又落了回去,可漸漸的,七次變作六次,六次變作五次,回回站起來,也不必像要了命似的那般費勁了。等到天上落下第一場雪的時候,長青已然可以扶著拄杖勉強支撐小小一會兒了。連笙從屋裡拿了大氅出來,就看見他兩手扶著拄杖站在樹底下。

白雪花搖曳溫柔,落在他的腳邊、肩頭,他還是有些搖搖晃晃的,跟著晃得那些雪花也就撲簌簌地落下地來。

這還是連笙第一次站在數丈開外的地方,見到站立的長青。他穿著一身青衣,像一枝挺拔修長的竹,衣袂翩翩,是竹葉在隨北風飄飄搖搖,他抬起頭向著天邊極目遠眺,眉如青山,眼似碧海,清冷的唇角浮現一絲清冷又溫暖的笑。

連笙出神地愣在原地,長青輕輕轉過頭來,柔聲笑道:“站起來看到的遠天,果真還是不一樣。”

“兄長小心涼。”連笙一低頭,過去給他披上大氅,沒有回答他的話。

“怎麼了?”長青看出來她有些心不在焉,不過回屋拿了一件大氅的工夫,回來卻像換了副心情似的。

連笙卻只專心給他披衣服,埋頭支吾了一句:“沒什麼。”

也說不出來方才那是種什麼樣的情緒,過去她一直有些同情長青,與他相處時也多少習慣了扮演照顧者的姿態,大概因為他身邊的人皆是這樣,墨先生是,白先生是,長恭也是,於是連笙就同受了感染一般也自然而然擔起了照顧的責任。可是原本,她是不必照顧他的,他也從沒要求過她的照顧,只是她一向習以為常而已。直到方才那一瞬間,她才忽而意識到,他與她之間的平等,他們兩人,打一開始就是不相欠的。若說自己並無這份義務,那長青又何來的必要回報於她?

他讓她喚作兄長,對她的種種照拂,並不是在報答。

連笙的腦子一團麻,亂糟糟的,她用自己並不太靈光的腦袋瓜子拼命想要理清這其中的頭緒,卻只發現自己越理越亂。

她默不吭聲地抬起手去編那大氅領上的結,長青站不動了,一時間跌坐回輪椅裡,連笙又蹲下身去小心仔細地理那還未結完便散亂了的衣繩。她沉默,長青也跟著沉默,默默地看著她的十指利落飛快,而後忽然溫柔道了句:“無論如何,我都……都謝謝你,連笙。”

他話在嘴邊又頓了頓,改了詞,變成一句謝謝。

連笙抬起頭來,與他四目相對,見他如沐春風般的微笑,這才覺得心頭那一堆亂麻又像是雪水一樣融了去。她也學著他的樣子一併笑笑,道:“兄長怎的突然這麼客氣。”

長青但笑不語。

遠遠的院牆外,長恭背靠著牆,緩緩閉上眼。

他的眼前,倏忽又浮現出長青坐在輪椅上,而連笙蹲在他的手邊,小心翼翼替他整理衣服的場景。他們忽然相視而笑,那兩抹笑容太晃眼,哪怕他閉著眼睛,也覺得雙眸有些刺疼。

他輕輕又長長地嘆了口氣,睜開眼看了看手裡的披肩和暖爐,再嘆一聲,又默默地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