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裡兆惠頓了一頓,繼續說起:“當年齊燕聯手滅趙,我的家國亡了。我與小冉九死一生方才逃出來,一路奔逃,直到齊國江州望安的山裡。是當地一隱居世族救了我們,便是你母親亓氏的故族。”
“小冉與你母親年歲相仿,非常交好,甚至將自己的貼身玉佩都送給了她。我與小冉在亓氏族中躲了半年,後為複仇離開山中,這一去便是十年。十年間,小冉留在山裡,我卻入了軍營,於刀槍箭雨裡廝殺茍活,可當我終於有了地位與名氣,風風光光返回望安山中去接小冉時,卻才發覺她竟將身世悉數告知了你的母親。”
“當年國破家亡時,小冉不過六歲,我不怪她小小年紀口無遮攔,可是你的母親、亓氏闔族知曉我二人身世,便不可再於世上活下去。”
他話畢皺眉,連同長恭亦是眉心深鎖。
想起當日他與連笙在望安城中,聽城裡老人提起三十年前,望安城外山裡的大火,那位耄耋老者的話還言猶在耳——“想來那一場大火,將人活活關在山裡頭燒……”。
長恭一時攥緊了拳頭,仍還覺得難以置信:“你當真如此心狠手辣,為隱藏身世,竟屠了闔族的人?!”
“心狠手辣。”兆惠卻忽然笑了,斜眼睥睨於他,“你永遠不會知道,我為隱藏身世,都做了些什麼。”
他說著抬手拂開面上幾縷亂發,露出半臉的陰森焦疤來:“當初我入軍中,為怕那些曾經於趙國一戰的將士認出自己,自毀容貌。你可受過燒滾的熱油,一潑接著一潑淋到面上的苦。”他兩眼定定,目光有些發狠,“一道不夠,再淋一道,兩道不夠,便再淋三道。那些人雖被我親手所殺,可人死不過一劍一刀,死後也就了無知覺了,又何曾嘗過被滾油澆頭潑面的可怖。”
他放下手來,亂發又將他的半邊爛臉隱隱蓋住,彷彿遮遮掩掩那些見不得人的隱秘。
憶起當日的痛苦,而今雖已過去數十載,卻仍舊清晰無比,教他渾身起了顫慄。他緩一緩,繼而道:“我成功毀了自己,入了軍營,沒有人察覺我的身份,但要出人頭地,又談何容易。我不比他衛雍將門出身,從一個無名小卒,做到如日中天的一品大將,這數十年的摸爬滾打,你又可知我遭了多少罪。”
“那時吃下的苦,多少我都受過來了,終於掙得軍功功成名就後,我又怎會甘心因身世受人脅迫,被人拆穿。是以我屠了亓氏一族,要滅顧家滿門。”
門外長恭一時出離憤怒,低低吼了一聲:“兆惠!——”
雙拳緊握,十指指節發白,為他一己之私而感到怒火中燒。然而牢裡兆惠轉瞬又恢複了一貫的冷麵,平靜至極:“現在你知道了,可以動手了。殺了我,顧家的債便還清了。”
他話畢抬起頭來,目視長恭。
雙目全是赴死的決然,卻也唯有決然——毫無一絲悔意。
長恭幾乎按捺不住沖動想要順著他的話去做。眼前這人困在牢中,手腳皆被鐵鏈縛著,他要取他性命,簡直輕而易舉。殺了他,便可將這十數年來背負的沉重枷鎖一一卸去,誠如他所說的,還債。
長恭幾乎下意識地想要拔||出桌上的劍照做。
然而冥冥之中感到腕上彷彿有一雙手握住他,輕柔且堅定,彷彿那日秦汝陽的牢門前,牢牢拉住他的一雙手,在努力將他的心魔壓下去。長恭捏緊的雙拳,因怒意而止不住顫抖,沉默半晌,終於還是一拳撞在了牢門上。
“我是想親手了結你,但我不殺。”他恨恨道,“你為掌皇位,毒謀皇室,已是罪大惡極,篡位後的這些年,不求勵精圖治,更致貪官橫行,汙吏稱霸,禍害了多少齊國百姓。齊國的百姓需要看到亂臣賊子的下場,天下人也需要看到正道正義。”
這一番話畢,卻聽兆惠驀地嘆了一聲:“衛長恭,天下紛爭,沒有絕對的正義。在你眼中我是篡權奪位,但於我看來,於萬千前朝枉死的趙國亡魂看來,我所做的一切,就是我們的正義。”
長恭不語。
牢裡牢外靜默的當口,兆惠忽然卻又笑了。那笑聲有些嘲弄,有些冷意,染著地牢幽暗的濕寒,直直鑽進長恭的骨子裡。
“你笑什麼。”
“笑你。”他笑道,“衛長恭,你心裡裝著大齊裝著天下,可天下心裡未必裝著你。高懿今日稱帝,你猜下一步,他會做什麼?”
長恭一愣。
“他會削藩,和我一樣謀害他們高氏血脈。至於你,”他哂笑,“狡兔死,走狗烹,你在他心中,不過也是一條走狗而已。”
他說著又背靠牆面,哈哈大笑了幾聲。
笑聲刺耳,長恭不願再聽他說下去了。兆惠已然認下他的罪孽,只待來日問斬於市,教天下人皆看他人頭落地。天下人能看得見,九泉之下的亡靈們,也該可以安息了。
想著,便不願再於此地久留,長恭遂而搖搖頭,轉身離去。
然而足下穿過長長的走道,就要行至盡頭時,聽見身後兆惠大喊:“衛長恭,你軍功太大,會有那麼一天的!”
長恭心中凜然一頓,沒有回頭。足尖略微停滯,仍是抬腳出了天牢。
天牢外冬日暖陽正好,登基大典已畢,新帝改號永德,舊年逝,轉眼已是永德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