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恭卻未在意,雙手撐於膝頭,捧著手中的酒,仍舊道:“即便不謝此事,也該謝謝兄長智計。有益州做後方,免去虎龍騎的隱憂,實是了卻了我心頭大患。過去是我太過尊大,眼下雖然拿了五個州,卻不過只是些小州,齊國十六州裡,永、兗、襄才是關鍵,往後戰役兇險,還望兄長時常提點。”
長青眉眼微動,聽他話裡幾近奉承,知他何曾這樣低眉順眼說過話,倏忽還是嘆一口氣,軟了下來。他黯黯道:“你不必這樣討好我的……”
“我並未……”
“這些時日我知你辛苦,是我心中過不去,算起來,還應同你道個歉。”
他神色黯然,長恭不由也壓低了嗓子:“兄長這是說的哪裡話……”
“你從入將軍府起,便肩負接掌衛家軍的重擔,這具擔子有多重,我又何嘗不知。壓了你十餘年,本以為你長成了,上又有父親頂著,總要松和些,卻不想如今還要再以一己之力挑起衛家軍與衛氏滿門的沉冤。長恭,這些時日如若教你難做,是我意氣用事了,只是我意難平的,長恭,你真的愛連笙嗎?”
他忽然側過頭來,定定望向長恭。
紅燈籠映得他的面上同樣略有微紅,終於長久來的心結,今夜借了一點酒意,直抒胸臆擺到他的跟前。
長恭一怔,抬頭迎上他的目光。
青眸眸深似海,蘊藏暗潮與波瀾,卻因夜的漆黑而收斂出平靜假相,只那目光審視一般,落在他的眼裡,像是要將長恭望到底,望穿。
長恭迎著他的目光,有些不忍,卻也到底還是認真而篤定地答了他,一個字:“愛。”
於是那片海潮忽起了洶洶。
是靜夜裡的風暴,裹挾驟雨,剎那驚濤駭浪而來,呼天嘯地。盯著他如汪洋孤舟,就要將他捲入萬丈深海裡去。然而眉心一結,眼裡霎時起的茫茫薄霧,卻又蓋住那片洶湧海嘯。
驟然停了。
眨眼起,眨眼息。
青眸瞬而又淡了下去。長青收回目光,倏忽抬頭,望向遠天。沉默半晌,忽而才緩緩嘆道:“我初見連笙,便是你帶她回府那一日。”
長恭端著酒壇子,只凝眉望他,沉默不語。
“那一日,我在父親書房中,見她隨你進來,也不知怎的,竟卻覺她似曾相識。分明這一生囿於輪椅上,囿於衛將軍府裡,不曾走過萬千世界,也不曾見過府外旁人,卻會覺得與她相識已久,彷彿冥冥當中早已見過。也不知是哪裡來的篤信,只知道自己對她分外在意,許是想要從她身上找到一點答案,想要印證自己並非妄念而起,於是留意了她一舉一動。”
“那陣時日臨近年關,她總躲懶於樹上,常常就躲在我的院子旁邊。我日日撫琴,卻是一心從未放在琴上,直到那天年關。”
“正是兩年前的除夕夜,我見她悶悶不樂從席上退下,便也跟了出去,發現她獨自一人坐在樹上發呆,心中一念起,便去同她說話。卻也正是那一晚,她告訴我,她入將軍府,是為了尋人,說她來尋一位十六年夜夜入夢的故人。”
長恭心中倏忽一動,眼裡悄然泛起一抹柔色。
“當下我還痴心以為,她要尋的那人是我,正在滿心激動,以為自己得了答案,卻不想……”長青忽而一聲苦笑,回眼來望向長恭,“是我自作多情了,長久以來明知她對你的心意,卻仍然為著一點執念放不下,只一直按下不表,以為默默對她好就罷了。可是真見到你們在一起,卻仍是心有不平。說起來,我還應當同她道聲恭喜的,她來尋你,終究是尋到了。”
他望向長恭的眼神,笑而悽苦,帶些自嘲,帶些羨慕。
長恭一時竟又感到諸多不忍。
他也不知怎的,忽然鬼使神差低了頭。
許是今夜長青一番自白給了他的些許膽氣,許是酒入愁腸輾轉繞起千千結,鬱結心中,只想要一同他吐為快,於是心底驀然竟也湧起一番話來。這番話在他心中壓了許久,無人可訴的,竟不想會在此夜,借了酒膽,躥上心頭。
長恭埋著頭低低地道:“我曾與她說過會娶她。”
“……”
長青聞言一怔,正在兩眼惆悵不知該如何作答之際,卻又聽他繼而埋低了頭,黯然自語:“可我答應她的,是到戰事結束,若活著,便娶她。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否活到那一天,若真有那樣一天,我死在戰場之上,”
他驀然抬起頭來,兩眼直勾勾地盯住長青:“若我死了,連笙還是,要拜託你……”
長青惆悵的雙眸剎那更深了些,剛要張口問他是在胡說些什麼,卻不想猛然竟會聽見身後一聲叱喝,連名帶姓,帶了極端慍怒的一句:“衛長恭!”
他二人登時回眸,便見石欄底下,一臉怒容的姑娘立在雪地裡。
白雪映出她眉間硃砂火紅,此刻便如眼裡怒火中燒,帶火般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