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酒肆掌櫃臉色一苦,只道又是一個說著什麼“寒士風骨”來吃白食的家夥,快步迎上去,將他攔在門外,誠懇道:“不知這位客官是喝酒還是吃食,本店小本經營,謝絕一切賒賬,不打白條,只收現銀,若是客官身上忘了帶錢,還是回家拿了再來小店吃喝吧。”
那落魄文人看了看面前賠笑的掌櫃,突地笑了一聲,繼而猖狂大笑,笑的上氣不接下氣,躺在泥濘中狂笑不止,笑的身體都蜷縮如蝦。
掌櫃的被驚到了,站在那裡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柳依依神色驚訝,拉著燕天明的袖子問道:“壞人,那人怎麼了,是不是抽了羊角風,笑的好瘮人。”
燕天明搖搖頭,朗聲道:“掌櫃的,請那位仁兄進來吧。”
掌櫃的一愣,只好請那渾身泥土的落魄人進門,那落魄家夥卻沒有那種受寵若驚的表情,收了狂笑,一臉平靜地走進酒肆,一屁股坐在燕天明對面,也不與他說話,費力端起酒壇就開始喝。
青酒肆掌櫃搖了搖頭,嘆那個眉間有硃砂的公子哥真是個雛兒,被那落魄人勾起了好奇心,便被那落魄人鳩佔鵲巢,這樣的事他見得多了,每年春季不少豪門子弟都喜歡來他這小酒肆喝上一兩壺“黛子青”,那時候便有些喜歡投機取巧的人常常做些出格事,想要引起那些豪門子弟的注意。
掌櫃的搖搖頭,忙自己的去了。
燕天明等了一會,等到那落魄文人放下了酒壇歇氣時,開口問道:“兄臺何方人士?姓甚名誰?”
那落魄文人抬眼看了他一眼,輕聲道:“胡淳,江州人。”
“我看胡兄一身文人裝扮,怎麼淪落到如此地步?”
胡淳臉色陡地漲紅,氣喘籲籲,似是被戳中了痛處,呼地一下站起。
燕天明臉色不變,淡淡道:“胡兄,我們萍水相逢,今日之後再無往來,我也只是好奇罷了,你若不想說便不說,就當這一壇‘蓮兒青’我白送給你好了。”
胡淳臉色一變再變,慢慢變得蒼白,他緩緩坐下,開口緩緩道:“我是江州人,家境殷實,父親有自己的小商幫,即使在嚴苛的商稅下也攢了一份過得去的家底,我小時候便立志於功名,十五歲時讀盡了萬卷書,自認腹中有經綸,便去明陽城參加了科考,吃喝玩樂了半月,才知道自己落榜了,至此以後我便更加發奮讀書,每三年都去參加一次科考,沒有一次中榜。”
“就這麼一直到了三十歲,家中的積蓄也逐漸在這不斷的進京出京中耗得一幹二淨,我爹我娘卻都沒有怪我,一直支援我從文。在我三十三歲時終於考上了,我欣喜若狂,在明陽與同樣上榜的才子們玩了個盡興,回到家中,告訴了爹孃,他們也很高興,然後我日日幻想著能夠做大官了,爹孃陪著我一同去了明陽,卻發現要當官要先買官,有無功名在身都是一樣,只是價錢高低的問題,家中為了這些年科考已經家徒四壁,也是絕了做官之路。”
“我們回了江州老家,過了半年我爹鬱郁而終,又過了半年,我娘也去了,就剩下我孑然一身了,用光了最後一點家産,不會經商,沒有手藝,讀了三十多年的書,沒有一門手藝傍身,我拿什麼去賺吃食,難道靠著那些之乎者也聖人之言?和人侃大山?除了乞食我還有什麼辦法?讀了三十多年書,落個乞食的下場,你說好笑不好笑?”
胡淳眼眶通紅,伏案大笑,笑的抽搐,笑出了一臉縱橫的淚水。
“再殷實的家底,總有一天也會被敗光啊。”梅子笑感嘆了一句,喝了一口酒。
燕天明沉默良久,仰頭喝盡了碗中的酒,盯著空空的碗底呆呆出神,想到洛州邊境十五萬重兵,想到了弟弟們曾經天真稚嫩的臉頰,想到了爺爺眼中永遠的恨鐵不成鋼。
想到了家中那株幼年時與燕狂風一同種下的小桃樹,如今也應該到了開花的歲數了吧。
於是他開口。
“挺好笑的。”
卻沒有笑。
燕天明坐直了身體,輕聲道:“梅子笑,回信吧。”
梅子笑大笑起來,從懷中拿出一張早已寫好的信箋,插入信鴿腳上木筒,讓他展翅高飛離去。
林樸陰眼中閃過異彩,看了一臉平淡的燕天明,笑了笑,沒說話。
柳依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覺得燕天明似乎變了一點。
眉宇間少了一絲忘憂,多了一絲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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