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止不是下人,從他記事起穆弈煊就這樣對他反複提及過。十多年間,他從未將薛止看作是不如他的下人過。
姚府給他們安排的廂房是最靠西邊的那間,侍女小廝也不經過這邊,才下午就漸漸沒了人聲,現在入了夜更是一片死寂。
等到薛止也躺在了床上,他吹熄燈罩裡的蠟燭,屋內一片暗沉的黑,宛如死地。
……
薛止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因為只有夢裡才能夠再度回溯十多年前的往事。
“你總是喝藥,苦不苦啊?”
說話的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少年,雖然年紀太小五官還沒長開也依稀可見日後的俊秀。他指著侍女青翾剛端來,還冒著熱氣的那碗藥,頗有些好奇地問,你怎麼無時無刻不在吃藥,難道就不覺得苦麼?
“你自己嘗嘗不就知道了。”
這時他們已經很熟了,自己在抄寫經書的同時偶爾會回那小少年幾句話,讓他不至於覺得是在自說自話。
“好吧,這可是你說的。”
還不等他放下筆過去看一眼,穆家大少爺就已經端起了他的藥碗,冒著舌頭被燙傷的危險喝了一小口。
喝了一嘴木頭渣子的穆大少呸了兩下,“什麼玩意,這麼苦你也每天喝得下去?”
“是你自己要喝的。”
他從穆少爺手中接過藥碗,慢慢將這苦澀的藥汁趁熱喝了進去,然後按住額角,難受了好半天。
等他睜開眼睛,那小少年就已不見蹤跡。他以為這樣就算是完了,對方滿足了自己好奇心,應該就不會再提起。
直到第二天,那人來了又走他也沒在意,只是抄完一卷後想要活動下降筋骨,猝然在那人坐過的位置找到了一隻青瓷罐子,底下還壓著一張字條,上頭用那要人不忍卒視的狗刨字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吃了藥才能開啟。”
他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樣的心情開啟的。罐子裡裝的是用槐花蜜浸透了的青梅,剛入口的瞬間甜得他都有些不太適應,直到咬破那層皮,帶一絲微酸的梅子香綻開,沖淡了黃連的苦澀。
那少年身邊最親近的侍女阿香半苦惱半調侃地說,自己丟了一罐蜜餞,問他知不知道是什麼狀況。
“薛少爺,您知道嗎?最近家裡像是進了小賊,抓到了鐵定要讓老爺好好罰他。唉,可惜了我最喜歡的蜜漬青梅。”
“我……”他鬼使神差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是嗎?那我就不為難薛少爺了。”黃衣侍女施施然離去前,“幫我轉告大少爺,他把手腕上綁著的金珠落下了,想要回來的話就自己來找我拿。”
不知是不是魂魄不全的緣故,薛止從小到大都很難得做夢,一旦做了夢就很難再醒過來。
等到薛止從這久遠的夢境中醒來,外頭還是靜悄悄的……不,他的聽覺比常人要敏銳許多,能夠聽見那沉重的、拖長的腳步聲,就像是有什麼非常沉重的東西在木頭地板上摩擦發出來的。
有什麼東西正在慢慢靠近他們所在的房間。
白天在姚大寶身上嗅到過的氣味陡然變得濃烈如有實體,而穆離鴉還是睡得很沉,溫熱的身體貼著他的,半點都沒有被這番動靜驚擾。
不論對這個人懷有怎樣隱秘的想法,他都要努力剋制著不讓自己分心,聽著自己緩慢的心跳和外頭詭異的步伐聲。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那東西進到了房間裡,連停頓都沒有就直奔床前,像是迫不及待享用自己的盛宴一般。
垂落的帷帳被人撩開,薛止睜開眼睛,對上一張本應極盡妍麗卻因為貪婪和不知饜足而顯得猙獰的女子面孔。
同一時間,他一直握在手中的劍也送了出去,看位置是直接捅進了這闖入者的腹部。
並非預料中破開血肉之軀的柔軟,劍刃上傳來的觸感堅硬而光滑。
“就是你。”薛止低聲說,手中長劍冷酷地一絞,彷彿要將對方的內髒徹底攪碎,可落在對方身上只帶起無數細碎的石屑。
“啊啊啊啊!”這闖入者迅速倒退。
森冷的月光沿著門窗滑進屋子,在他和這闖入者身上鍍了一層淡銀色。
是個女人,這樣說並不夠準確,是一尊做成女子模樣的石雕。
穆家人只擅鑄劍不擅習武,這點在穆家當家人與他的獨子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正因如此,薛止的劍術是穆弈煊專程請一位隱居在山中的高人教的。
為了說服那位高人,穆弈煊特地從劍祠中選了一把劍,裝在玄鐵匣子裡連人一同送了過去。
除此之外他手中的那把劍也是好劍,這世間鮮少有它無法斬斷的東西。穆弈煊曾直言,他這一生都不可能在鑄出比這個更好的劍,如非如此,當年的薛家也不會招來了滅門的災禍。
薛止握劍的手奇穩無比,穿入石像腹部,劍鋒一轉,陡地往上拉,直欲將它一分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