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劍了。
無數昏暗的光在眼前碎裂後又凝結,直到消失不見,而他的意識也在層層重壓下潰散……直到某一刻,柔軟幹爽的氣息將他包裹起來,窒息的痛苦漸漸遠去。
雖然還是暗,可不再茫然無措,無端地令人覺得心安。
“春偶來,錦葵開,將離零落,紅顏難持,白發不摧……”
唱歌的女人嗓音沒那麼嬌俏甜膩,帶一點沙啞,像是長久身體不好咳嗽咳壞了嗓子,依然是婉轉動聽的。
她唱一句手中剪刀便落下一次,喀嚓喀嚓的響聲不絕於耳。
他睜開眼睛坐直身體,身上蓋著的蘇芳色綢緞罩衫滑落下來,撿起來看了下,雲鶴樣式的暗花,看剪裁是女子慣穿的樣式,還帶著一絲絲的藥材和胭脂的混合香氣。
這屋子裡的擺設熟悉又陌生,被從枝頭剪下的花朵散落在桌子上,和那些陳舊的算籌混在了一起,一側擺著精緻的絲絹屏風擋住絕大多數的西曬,一側的窗戶半開著,傍晚的餘暉映照出桌子旁那道冷淡而美麗的人影。如雲的黑發將將好垂落到地上,素色鳳尾裙外頭罩朱瑾色披肩,染了杜鵑的紅指甲將算籌一枚枚地撥到竹筒裡邊裝起來,有條不紊地做完這所有的事情後,她像是才注意到一旁還有個人似的,轉過頭來一言不發地望他。
他同樣愣怔怔地看向她,因為太過吃驚連言語都忘記。
過去他曾經無數次見過鏡子裡的自己,也有許多人都說他和父親長得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卻從沒有人說他長得像他的母親。
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曾經那位穆少爺的妻子,就是這個家的年輕女主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禁語,這位早逝女神算的容顏就像是一片夾在舊書中的梅花,漸漸幹枯直至被所有人遺忘。
“醒了?”她錯開目光,以冷淡卻溫和的口吻道,“剛好,再不醒我就要叫你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懷疑自己認錯了人,眼前的這人其實並不是自己的生母而是哪位他不認識的夫人,不然的話要如何解釋這過於和善的態度?
他艱難地張口,“……,這裡是哪裡?”母親兩個字在舌尖停留了許久,最後還是被生生嚥了下去。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介於生與死之間的隨便什麼地方。”
她答得漫不經心,他緊盯著她,思忖她所說的是真是假。
見他這幅模樣,她嘆了口氣,“沒想到你都長這麼大了,看來中間過去了好多年。”
“嗯。”
因為拿不準她的意思,他沒有說太多,生怕哪裡又戳中了她,讓她失去神智地發起狂來。
“回去吧,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待久了不是好事。”
哪怕這口氣說不上多麼親密,但無疑是她第一次沒有用帶著厭惡的眼神看向他,朝著他尖叫咆哮讓他去死。
“我也該走了。”
紙門拉開,顯出庭院裡的光景來。
看到那條從山上引流下來的溪澗和梅樹,他忽地想起來這裡是哪裡了——這裡是隨著她的逝去被永久封閉起來的那間別院,少年時期他曾經悄悄溜進來過一兩次,但裡頭的傢俱器物和懸掛的字畫要麼收起來要麼都蒙了層白布,根本不是現在的樣子。
這是他初次見到這裡有人居住時的模樣,沒想到居然是在這種情境下。
“他們都在等我,我在等你睡醒,現在你醒了,我就沒有理由留在這裡了。”
——你為什麼要等我?
在這逐漸逼近的焦躁中,他仍舊籠罩在過去留下的懼怕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循著她的目光看去,那一邊他看見了自己的父親、祖母、甚至是未曾謀面的祖父——是個挺拔英俊的青年人,眉目模糊,周身散發的氣息並不凜冽刺人,反倒有幾分儒雅,挽著白發長裙的祖母,兩人如一對神仙眷侶。
侍女阿香還是那樣一襲明黃衣裙,向著他露出熟悉的笑顏,“大少爺,好久沒見到你,長大成人了,真好啊。”
他們所有人都在這裡,簡直就像是夢一般……不,連夢中都不會有這樣美滿的景象。他做了好多年血淋淋的噩夢,因為他們都已經死了,死人是不會複活的。
他下意識地就往人群的盡頭看去,潛意識中他覺得這裡少了一個人,一個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人。
“我們要走啦。”
聽到阿香這句話,他一愣,失聲喊出來,“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麼,唯一的想法就是不想他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