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朱元璋拈須沉吟,“微兒,剛才吹笛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了。還記得兩年前那個小太監麼?無怪我覺得小道士面善,原來他倆長得真有些相似。”
樂之揚只覺兩眼發黑,快要昏了過去,朱微也是臉色煞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但聽朱元璋慢慢說道:“微兒,我知道,小太監對你有救命之恩,他被張天意殺死,你心裡一直難過。宮裡宮外的笛手,大都配不上你的琴聲,這兩年你落落寡歡,想必也是少了知音的緣故。如今可好,照我看來,小道士的笛子比那小太監高明一倍,以後我若有閑,必當招他入宮,與你琴笛和鳴……”
樂之揚聽了這話,心中大石終於落地,剛要松一口氣,忽聽冷玄說道:“聖上明斷,道士不是太監,怎可在宮裡行走?若要他為公主伴奏,頂好將他一刀閹了。”
樂之揚又驚又怒,朱微也白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這,這怎麼行?女兒寧可不要人伴奏……”朱元璋揮了揮手,笑道:“冷玄說的不無道理……”樂之揚只覺一股冷氣從背脊躥起,頭皮陣陣發麻,但聽朱元璋又說:“但那只是尋常之理,太醫也不是閹人,照樣在宮裡行走。道靈是牛鼻子的徒弟,偶爾往來宮中,也不違宮廷之禁。”
冷玄幽幽一嘆,說道:“陛下如此說,奴才不敢多言。但宮禁大事,還是謹慎為妙。”朱元璋淡淡說道:“宮中護衛由你負責,一切你去安排好了。”冷玄點一點頭,閉目縮身,有如一道暗影,徐徐退回到老皇帝身後。
樂之揚心中大罵:“老閹雞好不歹毒,居然想要閹了老子,他自己做不成男人,就指望天下人跟他一樣。”想到這兒,又生疑惑,“老閹雞的眼光歹毒,也不知他看出破綻沒有?”想著凝目看去,冷玄神色木然,凝立不動,看上去生氣全無,就像是一尊白紙糊成的假人。
忽聽朱元璋又說:“牛鼻子,今天來了就別走了,陪我下兩局棋,說幾句陳年古話。而今打天下的老人越發少了,除了你,就只有耿炳文和郭英了。”
朱微笑道:“父皇和師父下棋說話,我在一邊彈琴烹茶。”
朱元璋笑了笑,揮手道:“冷玄,你帶小道士去歇息,不要慢待了他,也別讓他宮裡面亂跑。”
“遵旨。”冷玄看了看道,“請吧!”樂之揚縱然不捨朱微,但也無可奈何,只好跟在冷玄身後。
老太監當先引路,左一拐,右一折,白影蕭索,恍若鬼魅,走了數百步,到了一處迴廊。冷玄左右看看,但見無人,陡然腳步一頓,向後掠出。樂之揚眼前一花,便覺疾風襲來。他欲要躲閃,卻快不過冷玄鬼魅幻形似的身手,只覺脖子一緊,彷彿加了一道鐵箍,整個人騰空而起,砰地撞在了一根廊柱上面。
樂之揚後腦劇痛,背脊欲裂,脖子似要斷成兩截,定眼看去,冷玄一手拎著拂塵,一手捏著他的脖子,臉上枯槁無光,兩隻眼睛冷如冰雪,直勾勾盯著樂之揚,眼底深處,湧出一股狠意。
“小子。”冷玄的聲音又輕又冷,“你好大膽子!”
“謬贊……謬贊……”樂之揚從嗓子眼裡迸出字兒,“冷公公……你……認錯人了吧……”
“屁!”冷玄啐了一口唾沫,“你瞞過得陛下,瞞得過我嗎?陛下認不出你,那是他先入為主,當你已經死了。你想瞞過冷某,那是白日做夢。”
樂之揚擠出笑意:“我要白日……咳……做夢,一定……咳……夢見冷公公腦袋搬家……”
“笑話?”冷玄目光更冷,“憑你這點兒貓狗功夫,也能讓我腦袋搬家?”
“怎麼不能?”道,“當初是你把我帶出皇城,我要穿了幫,你也一樣完蛋。朱元璋對你信任有加,如果知道此事,一定惱羞成怒,別說腦袋搬家,沒準兒將你五馬分屍。”
冷玄的麵皮抽動一下,森然道:“小子,我生平最討厭被人要挾。我與陛下以信義相交,我只要護他周全,別的如何,他從不多問。但憑你只言片語,豈能離間我君臣之義?”
“好個君臣之義。”樂之揚笑了笑,“但不知這個君是元順帝呢,還是洪武帝呢?”
剎那間,冷玄的臉上布滿紫氣,瞪了樂之揚片刻,忽而撇嘴冷笑:“小子,你別當我不敢殺你。我護衛禁宮,有生殺之權,只要找個藉口,就能要你的小命兒,比方說殺個把宮女,嫁禍給你,說你逼奸不成,殺人滅口,被我撞見,將你擊斃。陛下信任於我,不會起疑,席應真縱有懷疑,也無奈我何。”
樂之揚將信將疑,想這老太監歹毒陰狠,如果逼急了,沒準兒真會狗急跳牆,想到這兒,笑著說:“冷公公,你不想要‘靈道石魚’了嗎?”
冷玄聽了這話,神色稍緩,轉了兩下眼珠,徐徐說道:“石魚在哪兒?”樂之揚笑道:“沒了。”
“什麼?”冷玄白眉怒挑,“沒了?”
“是啊。”道,“我拿到石魚,一頓鐵錘砸得粉碎,結果裡面只有一張白紙,上面寫著四個大字。”
冷玄忙問:“什麼大字?”樂之揚笑道:“你是白痴!”冷玄一愣,登時明白受了戲弄,大怒之下,手指加勁,捏得樂之揚吐舌瞪眼,幾乎斷氣。冷玄待他吃足了苦頭,方才鬆手冷笑,說道:“臭小子,我捏死你,就跟捏死一隻螞蟻差不多。”
樂之揚緩過氣來,笑道:“老閹雞,你捨得殺我?”冷玄說:“你交出‘靈道石魚’,我就饒你不死。”了嗎?裡面一張白紙,四個大字。”
冷玄自然不信,冷冷道:“你不說也行,如今你落到我手裡,我總有法子叫你開口。”樂之揚笑道:“那也得看小爺高興。”心裡卻明白,自家的小命兒是保住了,冷玄為了“靈道石魚”,下手之時必有遲疑,但憑此一點,大可與他好好周旋。
兩人怒目相向,冷玄的心中天人交戰,到底還是捨不得石魚。他見樂之揚武功平平,必然還沒有解開石魚之謎,只要恩威並用,不怕他不吐露實情,當下怒哼一聲,放開樂之揚:“小子,總而言之,你離寶輝公主遠一些。公主萬金之軀,你又算是什麼東西?過不了多久,她就要嫁人,你這小狗,可不要壞了她的清譽。”
樂之揚聽到“嫁人”二人,胸中一陣刺痛,咬牙說道:“老閹雞,你廢話真多,她嫁不嫁人,跟我什麼關系?”
冷玄瞪著他,神色狐疑,半晌方道:“小子,你少弄鬼,隨你什麼把戲,老夫一眼就能看穿。”說完轉身向前,帶著樂之揚走了二十來步,來到一個清幽宮院,院中宮室卑小,吃穿用度卻一應俱全。冷玄召來兩個小太監跟隨服侍,實則監視,他自己不能久離朱元璋,安排妥當,便即離開。
小太監送來禦膳,樂之揚飽餐一頓,躺在床上,心潮起伏。朱微已經許配他人,盡管在他意料之中,可是當真聽到,仍如五雷轟頂。事到如今,除了將她忘掉,實在別無他法,可要當真忘了少女,比起斷手挖心還要痛苦十倍。樂之揚只要閉上雙眼,就會看見一張白蓮似的俏臉,一想到她就要嫁給耿璇,便覺心如刀割,恨不得就此死了。
他躺在床上,既不想起身,也無法入睡,望著天窗光亮暗去,日落月升,又是夜晚。席應真仍無訊息,看樣子,要在這深宮待足一晚了。
樂之揚半昏半睡,過了一陣,忽聽遠處傳來腳步之聲,似乎有人踏著快靴走來。樂之揚不能行功,可內力仍在,耳目聰靈遠勝常人,數丈之內,風吹草動均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