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王冷笑一聲,說道:“陛下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發作起來,神佛退散。孝慈皇後再賢德,大事上也要看陛下的臉色。孝慈皇後和陛下所生的兒子,除了先太子,名義上只有三人:晉王、燕王和周王。晉王像皇後,周王像父皇,唯獨燕王,誰也不像。”
朱允炆沉默半晌,幽幽嘆道:“王叔說的是,燕王不但不像父母,其他的藩王,也沒有一個跟他相像的。”
“太孫明鑒。”谷王說道,“燕王野心勃勃,一直覬覦皇位,他真是我朱家的人也罷了,如果不是,一旦竊取皇位,可又如何是好?”
朱允炆冷哼一聲,沉聲說道:“你又聽到什麼風聲了?”
谷王壓低嗓音:“聽宮裡人講,父皇和席應真下棋之時,說到殿下,頗有不滿。說你優柔寡斷,才幹不及燕王。之所以不傳位燕王,還是因為前朝的教訓,皇位兄弟相傳,容易擾亂國家。”
朱允炆呼吸粗濁,喘息一陣,澀聲說:“燕王的事,你從哪兒聽來的?”
“有個老宮女,當年侍奉孝慈皇後,皇後去世之後,她被打發出宮。我明察暗訪,好容易才找到此人,老婆子的日子過得困窘,也想借此撈幾個子兒花花。”
朱允炆冷冷道:“你看好她,這是重要人證。”谷王道:“太孫要向父皇說起此事麼?”
“談何容易。”朱允炆嘆一口氣,“陛下性情固執,如果他認定燕王是親子,但憑一面之詞,很難讓他迴心轉意。你要繼續蒐集證據,一旦鐵證確鑿,我自會設法廢黜燕王。”
“那時北平……”谷王小聲說道。
“北平由你鎮守。”朱允炆頓了一頓,“陛下和燕王耳目眾多,你不要在東宮呆得太久。”
谷王笑道:“怕什麼,我這次入宮,只是來送土産的,至於別的,一概不知。”說完哈哈大笑,不一會兒,兩人把臂出門。
送走谷王,朱允炆滿面春風,談興大發,一會兒議論政事,一會兒談經論道,當真口若懸河,字字珠璣。黃子澄見他興致高漲,心中莫名其妙,幾次試探口風,均被朱允炆岔開。樂之揚卻知朱允炆為何高興,但他如此忌憚燕王,倒是出乎樂之揚的意料。
申酉時分,差使了結,樂之揚騎馬返回道觀。剛到觀門,就見小道童在門外張望,看見他來,笑嘻嘻迎上來說道:“師叔祖,你可回來了,今日觀裡來了貴客。”
樂之揚笑道:“是嗎?”小道童笑道:“觀主不讓我說,你去了老神仙的雲房就知道了。”樂之揚喜道:“老神仙回來了?”小道童笑道:“回來好久了。”
樂之揚將馬丟給道童,快步趕到雲房。門外守著兩個甲士,見了他作勢要攔,小道童忙說:“這是道靈師叔祖。”甲士一聽,慌忙讓到兩旁。
樂之揚推門而入,掃眼望去,微微一驚。席應真坐在榻上,面露笑容,他的左邊坐著燕王朱棣,右邊坐著寧王朱權,兩人便服小帽,正自談笑風生。道衍坐在朱棣下首,略略側身,聆聽三人說話,道清拿一把拂塵,站在席應真身後,裝模作樣地驅趕蚊蠅。
樂之揚入內,房中人一時住口,道衍笑道:“可巧,剛說到道靈師弟,他就來了。”道:“小道見過燕王、寧王。”朱棣打量他一眼,笑道:“道靈,不知怎的,我在東宮見你,便覺有些眼熟。”朱權也說:“不錯,我也大有同感。”
樂之揚心子狂跳,當日紫禁城中,他和燕、寧二王見過一面,二人認出他來,那也不足為怪。惶恐中,忽聽道衍笑道:“佛門講究輪回,二位殿下和道靈師弟一定前世有緣,故而今世都做了老神仙的弟子。”
“有道理!”朱棣笑道,“老神仙一向慧眼識人。道靈小小年紀,已是不凡,今天是東宮的伴讀,來日是朝廷的重臣,榮華富貴,指日可待。”:“道靈出家之人,不敢貪圖富貴。”朱權笑道:“君不圖富貴,富貴逼人來,你又何必謙虛?”
樂之揚連道“慚愧”,席應真笑道:“二位王爺還是少誇兩句,他一個小小人兒,哪兒擔得起這樣的贊譽?”說罷指著一張圓凳,“道靈,你坐下來說話。”
樂之揚落座,想起谷王所言,仔細打量朱棣,見他相貌粗獷,體格修偉,無論眼耳口鼻,沒有一處與朱元璋相似;再看寧王,朱權容貌清俊,可是下巴稍長,眉宇淩厲,仔細看來,大有老皇帝的影子。
他看得入神,朱棣有所知覺,拈須笑道:“道靈,你看我做什麼?本王的臉上長了花兒麼?”樂之揚應聲驚覺,笑道:“燕王氣宇不凡,小道生平少見,不覺得多看了幾眼。”朱棣笑道:“你還會看相麼?那你說說,本王長得如何?”
樂之揚笑道:“燕王英氣勃發,真是大英雄、大豪傑。”朱棣目光閃動,淡淡說道:“這話說過頭了,我算哪門子英雄豪傑,不過是北平城的看門狗罷了。”朱權笑道:“四哥何必謙虛,父皇說過,若論英毅果決,諸王之中,只有四哥和他最像。”
朱棣大皺眉頭,沉聲道:“十七弟,這樣的話不可亂說。”朱權只覺失言,忙道:“這是父皇親口所說,並非小弟杜撰編造。”
雲房中略略沉寂,席應真忽地開口道:“二位殿下,你們如何看待太孫?”朱棣笑道:“太孫仁孝之主,繼承大寶,正當其人。”朱權也說:“四哥所言甚是。”
席應真搖頭道:“你們嘴上不說,貧道心裡也明白。太孫雖是儲君,你們這些王叔,沒幾個真正服他。只不過,世上有一些事,只可天授,不能力取,一旦鬧過了頭,只會兩敗俱傷。”
燕、寧二王都是低頭不語,道衍忽而笑道:“老神仙這話也不盡然,天意難測,不試一試,又怎麼知道它的意思?更何況,樹欲靜而風不止,據我所知,東宮有人一直鼓動太孫削藩……”
“夠了!”朱棣挺身而起,盯著道衍,面有怒氣,“此話大逆不道,倘若傳了出去,老神仙和我都保不了你。”
道衍笑了笑,淡淡說道:“不勞王爺關心,倘若太孫削藩,王爺連自己都保不住,哪兒還能保得住我麼?”
朱棣的臉色陣紅陣白,席應真盯著和尚,皺眉說道:“道衍,削藩的訊息從何而來?”道衍笑道:“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
席應真搖頭說:“分封諸王,乃是陛下欽定的大政。陛下有言在先,後世帝王,不得更變他定下的祖制。如若削藩,就是變更祖制,太孫一向孝順,諒也不至於此。”
道衍笑道:“如此最好,但願我是杞人憂天。”他口中如此說,臉上卻是一副嘲弄神氣。
席應真深深看他一眼,忽地閉目嘆道:“貧道有些困了,各位如不介意,還請來日再聚。”二王對望一眼,起身告辭。樂之揚和道清將三人送到觀外,道衍拉住道:“為兄住在燕王府,師弟若有閑暇,不防前來一會。”
樂之揚默然不答,他在東宮受盡冷眼,全拜道衍所賜,再去燕王府一趟,只怕連小命兒也要不保。道衍察言觀色,忽地湊近他的耳邊,悄聲說道:“你在東宮受的委屈,我全都一清二楚,良禽擇木而棲,英才擇主而侍。你我都是出家人,太孫只信儒生,如你一般永無出頭之日。”說完大笑上馬,跟在燕王後面,一道煙去得遠了。